面粉厂的债自然没有那么好还,债主只是少了一点点而已。
抢走了随身听的人还是来,97年的盛夏,家门口总是倒满了垃圾。
应不尘不想让周瞳知道,总是默默地扫了,刷了。
第二天还是一样,红色的油漆,欠债还钱的字样,连这个半地下室,房东都快已经不想租给他们了,说到期了,就搬出去,实在承不住了。
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下岗潮早就开始了,因为县城的滞后性,所以在97才缓缓地爆发,两口子要是在一个单位上班,必然要下岗一个。
每个家庭一个钱掰成两瓣花都是常态,而应不尘在学校也受到了孤立。
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周瞳曾经叫他刘叔,他算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来过分的要过债的人了。
他早就已经下岗了,在外面拉黄包车,他老婆也在这一年下岗。
他老婆总是催着他来找周瞳要钱,刘叔不愿意,刘叔从前也托周瞳办过事的。
那会儿,会好好开挖机的没几个,一般的就是技术粗糙,学这东西,还得有点儿天赋,周瞳算一个,而且那段时间周瞳忙着成立自己的运输公司,也算是后生可畏的那一帮。
刘叔畏畏缩缩的站在门口,等着周瞳出来。
周瞳有见过面就能喊上名的本事,就请刘叔进去。
刘叔就拿着几个饼子,还有一包烟给周瞳。
“啥事儿啊刘叔,”周瞳说,“弄这么客气干啥?”
刘叔纠结了一下,说,“就是,我老家,就在县城边上,我老娘一个人住,她那个邻居,砌那个围墙,把我老娘的地也圈进去了,村干部说,叫他砸了,他不砸,说,叫我有本事,就自己来砸。”
“这点事儿?”周瞳问。
刘叔点点头,说,“我没机器,人家那个车也不好撞墙的,他说,只能砸我那边,砸了他的,跟我没完。”
“能的他,”周瞳皱起眉来,拧烟灰进缸子,说,“咱奶奶那头人家不找事儿吧?”
“不找,”刘叔说,“就是得砸墙,砌得太牢靠,我弄半天,弄不下来俩砖。”
周瞳起身,说,“下午有功夫,你带我瞧瞧去呗。”
大车载着挖掘机,就开进了村子。
周瞳撞了一下刘叔,“叔有个姑娘是不?”
刘叔看了一眼周瞳,怕这小子打自己姑娘主意,但是想了一下,连沈老板女儿周瞳都看不上,自己姑娘那胖墩墩的,八成也不行。
刘叔点点头。
周瞳从村外就开始发烟了,开着车窗,任谁也能看见里面坐着刘叔。
“陪我老丈人回来瞧瞧。”周瞳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到时候大家伙儿一起来喝喜酒。”
「女婿」来了,端得一副派头,年轻,火气大,开着挖掘机就给他们墙平了,周瞳顶起墨镜,问刘叔,“爹,干活我能行,我天天都能来,你啥时候把姑娘嫁给我?”
刘叔念着周瞳的好,哪怕那么多人都去要债了,刘叔捏着票子,也不肯去。
他从来都这样窝囊,他的老婆也骂他窝囊。
刘叔想,是老婆没有见过那样的周瞳,她才会大骂,这么多年,一分钱也还不起,就是你说的厉害后生?你记着人家情分,人家能记得你是谁了?就手指缝里恩赏点不值钱的东西,捧着跟圣旨似的。
老婆下岗了,脾气更差了,天天在家骂刘叔。
一会儿说要去开小吃店,一会儿说要出去卖衣裳,反正说来说去,一个黄包车夫都支撑不了老婆想要的。
但是老婆生病了。
治病需要钱,刘叔因为老实,在遣散的时候被分了一万块钱的债。
当时的老板说,要不要也不是你们说了算,这些都是打了折给你们的,连带工资一起,不要的话就一分没有,要的话,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刘叔第一次来到周瞳的家,这个半地下室。
周瞳颓丧着,刘叔说,“后生,你婶子病了。”
周瞳记得他,他是个窝囊的叔,从前给他撑过腰。
周瞳叹了口气,说,“叔,我这里有啥值钱的,你都倒腾去换钱,我要有了,我挨家挨户的上门去送钱,我没有,婶子病了,我也没办法。我这里身上,还有这些,你都拿去。”
周瞳看着刘叔的眼睛,说,“叔,我弟烧的是厂子,不是你家。”
刘叔走了。
再得到他的消息时,刘叔的老婆已经没了。
刘叔也死在了家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爬满了蛆。
那笔债压在周瞳身上太重了。
应不尘经常能看见深夜的周瞳穿着一件背心,拿着一个八宝粥的罐头,就坐在那扇窗户下面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
只有这个时候的周瞳,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愁苦,贫瘠,不堪重负。
应不尘不知道怎么说,一万元在97年实在太重了。
***
要债这种事情,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最凶猛,要是挺住了,也能熬过来,起码在97年秋收的时候,已经少了不少,今年汪奶奶家没稻子了,租出去了,周瞳也用不上去割稻子。
奶奶中秋也是在医院过得,她上医院都得应不尘陪着。
“你哥最近咋样?”汪奶奶问。
“跟几个狐朋狗友倒腾那个DVD,”应不尘给她削苹果,“他叫他们生意伙伴。”
“老刘那个事,跟你哥没关系,”汪奶奶说,“这债在你哥头上,你哥还能在宜华还,要是搁一般人早跑了。”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比现在容易多了?”汪奶奶说,“要负责任,但是别揽责任,别啥事儿都加自己头上。”
“您跟他说,”应不尘低头看书,“我放的火,我还去劝,我...”
“我刚刚说啥来着?”汪奶奶说,“你做错事,你哥给你擎着天,大不了你好好读书,以后厉害了,你金银财宝你就堆山码海地堆他面前,是不是,你这个事情你别当压力,你当动力。”
“你哥多苦,你以后对他多好,不就成了吗?”汪奶奶说,“简单事情,不要复杂化。”
“复杂事情,你也要简单化。”汪奶奶对应不尘说。
也不管应不尘今年也才上初中。
因为想着要省钱,又迁户口了,直接跳了一级。
应不尘在学校也不好,只是一直没跟周瞳说。
面粉厂的孩子都是跟应不尘半大不大一起玩过的,跑也跑不掉,现在家里天天就是愁着钱,应不尘是为了省钱跳级上来的,反正周瞳也不咋管他,能跳级说明咱厉害呗,所以他就正好撞在初中里。
小孩子十四五岁,正是要逞英雄的年纪。
现在应不尘上学都不敢带钱,带了钱就要被搜走,几个孩子给他按在地上,学校也知道,也没啥办法,屡禁不止。
应不尘留的是买菜钱,他也不带钱来学校了,把钱藏在家里,要买菜的时候回家拿钱再买了回来,稍微折返一下。
这就意味着,中午这顿,应不尘是要饿肚子的。
他每天都按部就班的读书,做饭,等周瞳回来,bb机要是亮了,有人呼他,就是周瞳不回来吃饭了。
二人住在不到二十平方的地下室里,周瞳还是给他收拾出来了一张桌子。
周瞳可能是让汪奶奶说了,这两天看着神色好了不少。
应不尘的猛然跳级,成绩跟不上,老挠头。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拿成绩说话。
周瞳现在在应不尘身边了,自然他读不好书那点儿劲儿他都知道。
叫关灯睡觉了他还偷偷看。
周瞳包里也有几张钞票了,他一有钞票,就开始乱造。
“托人给你弄了个那个洋文补习班,”周瞳在外面估计冻得够呛,一回来就脱了鞋子钻进被子里了,“回头你就去学去。”
“我不去,”应不尘坐在书桌面前,英文都是那些有钱人弄的东西,这得给周瞳增加多少负担?“我读书不行,早点打工才好。”
“闭上你那个放屁的眼,”周瞳搓着手,哆哆嗦嗦地给自己倒茶,“我让你去就去,有他妈你操心的分,显得你了。”
“我不去。”应不尘倔着,觉得就是因为小学成绩好,周瞳就觉得他以后读书有出路了?别人可说了,上了高中更花钱,大学就更别说了,而且这里都没大学,大学得去省城里。
“你给我把裤子脱了,趴那!”周瞳喊道,“老脸都卖完了你他妈跟我说你不念啊?”
应不尘夸擦一下就把裤子脱了,往床边一跪,像一头犟驴。
“我给你惯的是吧?”周瞳说,“我瞅你上了你这个初中你就不对劲,你上课啥都会,做作业啥都会,你考试不会是吧?你老师都找我说了这事儿了,我还没找你茬呢,你给我两比谁主意正是不?”
周瞳一脑瓜子的火气,说,“你今儿你就告诉我,你能不能念!”
“我不念!我念完初中我就去打工!”应不尘跪着,喊的气势却大。
“我真给你脸了。”周瞳从被窝里弹起来,“我今天能不能给你打服,打不服我跟你姓!”
最终周瞳也没下去手,应不尘直勾勾光着腿跪在地上,瘪着嘴,说,“我不想你再为我辛苦了。”
“不想我辛苦,”周瞳丧了力气,说,“把你废了,咱两一起打工,卖力气去,就不辛苦了呗,你这个脑子,别心思别的了,行吗?哥已经,很累了。”
周瞳那夜又没睡着。
应不尘当然也没睡着。
为那件事付出的代价,已经延续了两年了,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应不尘看见那个窗户下的周瞳在深夜里擦了一把自己的脸,倔强的,委屈的。
1997年,周瞳还没到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