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给应不尘看病的那一夜,应不尘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烧退下来的,反正那天之后的周瞳感冒了好久,也是在这一年周瞳在舞厅里混的风生水起,音圈圈子里多了个特别会做生意的小年轻,那小年轻喝酒不要命,踩箱就是干,他说他欠了很多钱,还得养老养小,没功夫虚度光阴。
应不尘一样照顾周瞳。
周瞳的衣服扔那,应不尘总是习惯闻一闻,周瞳的衣服总是有酒味,烟味,香水味跟脂粉味,应不尘心里不舒服,扔着周瞳的衣服不愿意洗,但是没办法,不洗的话他就那么堆着,然后大声的嚷嚷没衣服穿了。
他还是臭美,照着镜子打扮,哼着小曲儿,白天他总是戴墨镜的,笑起来的时候跟当年在大货车上一样。
但是唯独与那时候不一样的是,他包里的钱未见多起来。
他就算拿命去干,但是依然挣不得多少钱。
面粉厂重新改革了,换了个老板,要账的人也会经常来,常常三回能拿到一次钱。
面粉厂觉得这样要不回来钱,在遣散工人的时候,没给他们工资,说周瞳没赔钱,发不出来。
这可就难受了。
从前应不尘去吃饭的时候,人家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以为周瞳要攀上高枝,那会儿那帮工人谈论起周瞳的时候,三个不忿的,七个佩服的。
能吃苦,又聪明,善结人缘,一视同仁,谁家有点儿家里人要捎来这儿的,谁家有乡下农民瘦稻谷粮管所不收的,谁家孩子没工作想进运输队的,什么人没有找上过周瞳呢?
那会儿他们见了周瞳,长辈都要敬他的酒。
现在跟自己的遣散费搭上关系了,就什么恩仇都出来了。
应不尘回家的时候最怕有人站在门口,从前要债的还好,现在来的都是工人。
他们轮番地来,应不尘跟周瞳说,“要不,你别回家啦?”
“老爷们欠点钱有啥,”周瞳大大方方的说,“现在做老板的,几个不欠钱啊?”
周瞳虽然对应不尘这样讲,但是应不尘知道,周瞳都是骗他的。
周瞳用他的笔记本写字条,欠条,让他们算着时间来拿。
周瞳常常都挠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应不尘坐在边上的小板凳上不敢说话,他感觉周瞳在看他,他的耳朵都热了,他不怕周瞳骂他,怪他,他只怕周瞳出去当孙子还要回来哄着他。
周瞳说要去进货,省城的有音箱厂,专门倒腾那些贴标的音箱,他回来卖给那些店铺子,工厂,还有出去做戏的。
周瞳总是在笔记本上记电话,现在做生意要bb机了,周瞳在这方面还是有水平,一大堆的号码,他都能记得哪个是哪个,一点儿不出错。
要债的人还是来,拖家带口的,站在门外,应不尘木讷地给他们倒水,沉默,看着他们拿来的欠条。
逼一个小孩儿也没什么戏,这小孩儿也才四五年级。
只不过,这些东西成了常态的时候,任凭谁都会累。
“我新赊了一批,”周瞳吃着快餐,说,“这次的货不错,是你黄师傅爷爷介绍的,他从前开公交车的师傅卖的面子,现在的发烧友可多了,音乐这东西迟早要起来,以后人人身上都得带随身听。”
“你都不知道,现在随身听多好用,”周瞳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说,“我经常去的那个歌舞厅,人家弄了一块儿让我卖,现在卖东西也是讲究,现在省城的买法就叫分成,就是我让歌舞厅那帮小子帮我卖,卖出去一个我就给他们多少钱。”
周瞳对这事儿非常有兴致,喋喋不休的跟应不尘说,“现在那些高中生老时髦了,我去高中的学校门口卖呢,昨儿个,我带了个进去,就下课的时候别着溜达了一圈,好几个人来问。”
应不尘听入迷了。
周瞳说话其实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逻辑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但是应不尘就觉得周瞳说话好听,说什么都好听。
那个晚上,周瞳对即将要到来的96年充满了期待。
“我可是去省城看了,现在那个带在耳朵上的,配一套,一套你知道能挣多少钱吗?”周瞳神秘兮兮的,一手筷子,一手包子,蘸着咸菜。
“多少?”应不尘问。
周瞳卖了个关子,说,“贴牌的,一个能挣100块。”
应不尘说,“这么多?”
周瞳得意洋洋,说,“你以为,叫爱华,洋得不得了,我认识的那帮败家子儿都寻着买呢。”
应不尘说,“那人家咋赊给你的?”
周瞳说到这里,干巴巴的嚼了一下,说,“黄师傅,我都没去瞧瞧他,说是知道我做这生意,没起色,老都老了,去求的老战友。”
周瞳说到这里低垂着眼睛,筷子也放下了,说,“我以为,他最烦我呢。”
“黄爷爷喜欢你,”应不尘摸着周瞳的膝盖,“他没来医院看你,我看见他了,他站在门口擦眼泪。”
1997的新年将要来的时候,汪奶奶把应不尘的户口上去她那,说的不好听的,以后汪奶奶的死啊活啊的,就靠应不尘跟周瞳的良心了。
周瞳搓着户口本,有点不愿意。
他也不敢去见汪奶奶。
应不尘说,“奶奶叫你去吃饭的,我今天在学校门口看见她了。”
周瞳在家从来也不喝酒的,今天破天荒的地倒了一杯,说,“没出息前不想去,不要老脸了。”
***
今天团年夜,已经1997了。
团年夜是要债的好时机,所以从早上开始就有络绎不绝的人来。
“小周,从前我们家,不说别的,对你家小尘,我们家丁丁吃不上的东西也要给你家的小尘吃,我总觉做人要有良心的是吧?你难,我们不难吗?丁丁他爸下岗了,我们连下个月的米都要我回去娘家借。”丁丁的母亲这样说。
周瞳的手指抠进了膝盖,说,“姨,我有了我头一个拿过去给您,行吗?”
“你倒是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你到处去喝酒请客,你没钱给我们是吗?”丁丁的母亲说,“小周!”
周瞳的眼睛不好,一怔的时候容易看花眼,他搓了搓眼睛,说,“姨,给孩子的压岁钱备上了,缓我几天。”
要不着钱,丁丁的妈妈坐着哭,后面还有人。
“周哥,威哥拿着我们的钱,只给了你的欠条,这个债条子,我晓得从前你照顾我,可是我,我也要过年,我也...要回家的啊,回家能空手吗?”装卸工,从前在面粉厂的时候周瞳没少给他介绍活。
“嗯,知道。”周瞳说,“卖力气的都是辛苦钱,这点儿你拿着,买条烟。你缓我几天,有了我过去找你去。”
这儿还没送走,又来了。
老太太进来直接跪下了,“周老板啊!你叫我好找,我老头子,现在还在医院里,我们家里看病都掏空掉了,就是拿钱吊着的呀,救命钱!周老板!”
面粉厂的厂工,说实话周瞳眼睛散了瞳孔,已经没法儿辨认是哪个了,周瞳给她塞红包,说,“我回头有了送老爷子那去,辛苦您,您想想办法,我跟你一起,咱看看怎么弄。”
老太太将红包扔了出来,“天老爷啊,这么点钱都不够一天的药钱!我老头子都要死了还说你不能赖账的呀!周老板我求你了,老太婆求你了!”
周瞳沉默地将人扶起来,说,“奶,实在没钱,您家里头一起想想办法,成吗?”
老太太咒骂着,愤恨着,周瞳好像想起来,他的儿子去省城读书的时候,没钱,老头儿只是在食堂做活儿,打得最大的交道就是给应不尘塞了几个鸡蛋,拎着一条鱼就来借钱,几百还是一千,周瞳已经记不得了,那孩子想读书,周瞳借给他之后就撕了借条。
老太太刚走,门卫来了。
门卫叔说,“小周,我女儿要结婚的,我总不好拿着两张欠条给她结婚去,婆家本身也看不上她,小周,你给叔想想办法,行吗?”
“叔,我这儿这一排的人,我要有法子他们也不能站在这里了。”周瞳给他兜里塞红包,说,“叔买条烟抽抽,新年好。”
门卫叔踌躇了一下,说,“你汪奶...”
周瞳一记眼刀,本就有伤的眼睛看起来跟鬼魂一样。
周瞳叹了口气,说,“我奶就自己一个人,七十来岁了,兜里就一点买菜钱,叔,我能去死,我奶欠我啥了?”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挨个儿来。
有人说家里老母重病,有人说家中老婆怀孕。
有人哭诉要钱回去还丈夫的赌债,有人说求你了年夜饭的钱都拿不出来。
周瞳坐在凳子上,面前就不断不断地换人。
周瞳从最开始好声好气到最后沉默不语。
这个钱,实在太难要了。
他们站在地下室外面,在窗户口撒尿,说,“这辈子还能还吗?”
“费劲,瞎了一只眼,带着一个孩,咋弄能还上?”
“本来还说找个有钱老婆,现在也费劲了。”
“得了,走吧走吧,指望不上。”
应不尘站在他身后,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无力感遍布了身上的每一寸。
天渐渐夜了,街上张灯结彩,恭贺新年,而寂静的半地下室里,唯有滴水不算钱的水龙头在发出声响。
周瞳让应不尘一个人拎着东西去看汪奶奶,自己也没去,待在半地下室,说要睡觉。
应不尘知道,周瞳怕汪奶奶心疼他,一心疼,哥就垮了。
汪奶奶自从汪爷爷走了之后,就没什么精气神了,除了来学校见一见应不尘之外,也很少再出门了。
“奶奶。”应不尘洗着菜,欲言又止。
“你哥呀,”汪奶奶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脸皮薄。”
“别人都说我哥厚脸皮。”应不尘说,“这一年这样说他的人太多了,我听的耳朵都起了茧了。”
“你哥,估计偷摸去黄师傅那里了。”汪奶奶说,“咱不管他,我跟你过年。”
“真的?”应不尘问。
“按照我对这小子的了解,”汪奶奶说,“你哥又要哭鼻子咯。”
“奶奶,你当时为啥捡我去读书?”应不尘问,“我跟我哥,一看很麻烦。”
“你听实话啊?”汪奶奶问。
“嗯。”应不尘说。
汪奶奶咯咯笑,应不尘不知道她笑什么。
她笑够了,说,“从前啊,我跟你爷爷呢,怀上了一个孩子,我就跟你爷爷说,这孩子要是像他的话,太古板了,没什么意思。你知道你爷爷说啥吗?”
“说啥?”应不尘问。
“你爷爷说啊,”汪奶奶笑着讲,“他从前有个学生,特别气人,人又聪明,就是不好好念书,家里没人管,成了个混子了,看见你爷爷就骂他。”
“你爷爷的性格你还不知道?正得都不行了,骑着自行车就要追着这个孩子打,要揪着他回来教育,结果呢,”奶奶抬起头说,“那会儿人太穷了,吃不饱,饿死的都有,上来一帮流氓,就要抢你爷爷的钱。”
“那个坏学生一下子就回来了,拿着刀叫他们都滚开。”奶奶说,“从那时候开始,你爷爷想要的孩子,就是顶天立地的孩子,跟你哥哥一样的好孩子。”
应不尘不敢问后来,后来显而易见。
饭菜上桌的时候,汪奶奶还是多摆了一副碗筷,刚落下,周瞳还是来了。
他穿着个黑色的薄薄的衣服,背好像都弯了,拎着几根甘蔗,连根都还在,一看就是从地里偷出来的。
上门就不空手,这是周瞳的形式准则,哪怕偷甘蔗,哪怕这甘蔗老太太都快咬不动了。
汪奶奶没看他,说,“洗手,吃饭,过年了。”
电视台又在放联欢晚会,去年的联欢晚会周瞳雄赳赳气昂昂,买的礼品都堆了半个沙发。
“哥,吃饭。”应不尘说。
周瞳嗯了一声,他头发长了,遮住了眼睛。
“我这儿...”汪奶奶还没说话,周瞳就一句“不要。”打断了她。
他太知道奶奶会说啥了。
周瞳的筷子戳着米饭,说,“奶,您的棺材本我再拿的话,我怕我死了爷都看不上我。”
汪奶奶不说话了,戳着米饭,叹了口气,才一年,汪奶奶的白头发都多了一大半。
周瞳往嘴里扒拉米饭,干巴巴地说,“奶,您别可怜我,成吗?”
“我不可怜你,”汪奶奶吸了口气,说,“奶奶等着,等你站起来,实在不成,就回家来。”
应不尘趴在桌子上,不知道说什么。
电视台的小品还在播放,一点儿也不好笑。
应不尘还小,明年他才上五年级。
周瞳吃完饭,就进去点了香,插在爷爷的炉子上。
周瞳就坐着,对着汪爷爷的黑白照片发呆。
周瞳看见了茶几下面还有垃圾桶都有药品的说明书跟盒子,周瞳有点儿着急了。
应不尘洗完碗再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小品还在放,周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12点的烟花一年比一年盛大,烟花也做的越来越厉害,外面都是小孩子的跑动声,拜年声,小孩儿最喜欢过年,但是应不尘真的不喜欢过年了,过年的时候要被要债,被要债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出口的难捱,纵是一个厚脸皮,一个小孩子,都挂在心上了。
烟花又炸开了,应不尘捂住了周瞳的耳朵,不想让他醒。
周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但是烟花太闹人了,周瞳还是醒了,之前觉得周瞳太瘦了,去年还稍微胖了一点儿,今年就瘦得都要脱相了。
二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应不尘玩着周瞳的手指,不想重复那些无聊的问题。
“哥。”应不尘喊了一声。
“嗯?”周瞳懒懒地应着。
“哥,爷爷从前说,胜不骄败不馁,写了一副字,你还记得吗?”应不尘问。
“我做不到,”周瞳说,“胜了我就骄,他妈的老子这么苦,总算成了一把还不骄我等啥呢?”
应不尘又笑了,说,“从前别人说你小人得志,我跟着你鸡犬升天。”
“我就小人,”周瞳说,“我就得志,我就嘚瑟。”
“哥,我觉得你厉害,”应不尘说,“等我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会有你厉害吗?”
“你说二十二啊,”周瞳说,“我想想。”
周瞳说,“按照你现在这样读书,二十二书读完了吗,咱两的路数不一样,你呢,就脸皮薄一点算了,脸皮薄的人就体面些。”
“我要是跟你一样厚脸皮呢?”应不尘问。
“那就完蛋了,”周瞳笑着去点他的脸,说,“要是厚脸皮,那更好了,厚脸皮比薄脸皮得着的东西更多。”
“真的?”应不尘问。
“真的。”周瞳说,“我跟你说,只要不要脸,铁棒磨成针。”
周瞳说着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应不尘说,“哥,你累吗,你累了就靠我身上睡一会儿。”
周瞳靠在应不尘的腿上,说,“小崽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人。”
“我怎么就不心疼人了?”应不尘玩着他的头发,说,“我一直心疼。”
“放你妈的屁,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周瞳说,“回家你倒是给我摆起脸色来了。”
“我没有。”应不尘说,“那是!那是!”
“那是啥?”周瞳问。
“那是那会儿,”应不尘耳朵都红了,“怕你忙着忙着,就把我忘了。”
“虽然吧,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但是在这里面,还是重要的。”周瞳看着天花板,说,“你闹得最厉害的那一回,说我去找大房子了,你记得吗?”
“嗯。”应不尘说,“记得。”
“我想给你买房子,”周瞳说,“给你个家。总是让你守着那堆垃圾,哥觉得自己没出息。”
“那是房子,”应不尘说,“我们上学可教了,房子跟家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周瞳问,“房子不就是家吗?”
“才不是,”应不尘说,“铁皮房,车库,半地下室,你在里面,就是家了。”
“那我买了房子我不住啊?”周瞳说,“你可真有意思。”
应不尘又笑了,两个人挨在一起。
“哥急啊,”周瞳拉着应不尘的手,“人家来要债,都是工人本来也没多少钱,要是老板来要债,我才不着急,就是都是工人,我才着急。”
周瞳捂上了眼睛,说,“世界上,又不止我们可怜。”
应不尘捂着周瞳的眼睛,说,“哥,我为啥还不长大?”
“长大有什么好的,”周瞳嗤了一声,说,“不长大才好呢。咱俩要是换个个儿,你就往死了给我挣钱吧,你就往死了惯着我呗。”
应不尘低垂着眸子,说,“我之前看的动画片,葫芦娃那个,小蝴蝶为了保护葫芦娃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保护你呢?”
“你现在的工作重心啊,就是给我把你的那些数学公式学明白,”周瞳说,“少看电视。”
“我没看电视了。”应不尘说。
“我知道,因为我买不起。”周瞳说,“钱都叫我造了,连个电视也没给你买。”
“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应不尘说,“影响我的工作重心,你有钱也不叫你买。”
“买不起,跟能买不要是俩码事我的傻弟弟。”周瞳真的累了,调了面,挨着应不尘的肚子睡。
应不尘打开寒假作业,分辨成语跟汉字组成词,上面的「年少有为」算不算成语。
应不尘看着周瞳的脸,觉得这不算一个成语,算一个魔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