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喇叭声,应不尘在面粉厂的时候周瞳要是回来了,会在经过车棚的后墙的时候,按一声短的,一声短的,一声长的,听起来就是滴滴吧的声音。
应不尘抬起头,顿时脸上乌云消散,“我哥来了!”
他在说完这个话不久,就有一辆大巴车开了进来,缓缓在面前停下,来人摇下窗户,喊,“应不尘!哭个毛线啊!”
车门打开了,周瞳跟老师说,“快叫孩子们上车吧,你们喊的那个车碰着山里的石头了,一时半会儿上不来了!”
老师们让孩子排队上车,周瞳从驾驶室跳了下来,说,“过来!”
应不尘站在原地不动。
周瞳今天穿了件他又没见过的牛仔衫,挽着袖子,穿了条工装裤,耳朵后面别了一根烟,他还是那样漂亮的眼睛,今天的头发没打摩丝,看起来来的着急,头发松松软软地趴在头上。
周瞳笑着与老师们打招呼,揽着应不尘,蹲下来说,刮着他的鼻子,说,“耳朵聋啦?”
应不尘憋着嘴,靠在周瞳的衣服上,说,“没人跟我野炊,我没带东西。”
“没事儿,雨一会儿就停了,清明就这样,下午再炊呗,还能跑了咋的。”周瞳说,“一会儿哥给你炊,行吗?”
应不尘点点头,抓着周瞳的手,坐在驾驶室的边上,周瞳翻出来些衣服给他换了,小孩儿十岁了,这么多人面前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周瞳打了把伞在后面,别人就看不见了。
应不尘磨磨唧唧的换衣服,看着这暴雨问,“哥,真的能炊吗?”
“真的。”周瞳说,“要是今天炊不上,哥找时间再带你来这里炊,行吗?”
“嗯。”
周瞳拉开了座椅,客车吹着一点点暖风,他把应不尘横抱在怀里,说,“小心肝儿又受委屈了?”
“打哥一下呗。”周瞳拉着他的手说。
“不打。”应不尘埋进周瞳的衣服里,任由他擦头发。
“哥,你忙,怎么来了?”应不尘仰着头问。
“你风子叔找我呢,说你来野炊,没东西,”周瞳给他擦头发,接着说,“我这太忙我说找你腔叔给你送点东西来,结果腔叔说有急事要回去老家了。”
“我就说找往这儿跑的车,给你送一趟,路上就撞上了,人家客车坏路上了,又下雨了,”周瞳说,“我就托朋友客运那头借了个车来接你呗,咋整?”
“嗯。”应不尘玩着手指,说,“哥,我看见你就不怕了。”
“那怕啥的,”周瞳说,“你要知道,哥是搞车的,搞路的,最不怕就是你在哪里回不来,哥点着星星也来接你呀。”
天气像小孩子的心情,刚刚阴云密布,现在就放出来个大太阳。
周瞳问老师,“来都来了,这才过十点,再让他们玩会儿呗?”
老师带着孩子们重新去炊,但是好可惜,他们带的东西都已经半生不熟的不像样了。
周瞳打开放行李的把手,喊,“小朋友们过来搭把手,我搞了半个羊,还有炉子。”
小孩儿有的拿碳,有的拿切开的羊肉,有的要拿架子,几个小孩儿拿不动,还要一起帮忙。
周瞳扯了条折叠的破烂躺椅子,带上墨镜往水库边上一躺,转过头来跟老师说,“几位美女老师,做饭这个事情我不太擅长,实在就不给你们添乱了,你们忙你们的。”
小孩儿穿肉串的穿肉串,自己带的东西支起锅来,周瞳带了挺多东西让他们造的,连米都有。
“哥,”应不尘坐在周瞳的腿上,问,“你去菜市场买的这么多吗?”
周瞳忽笑了,咧着一口大白牙,说,“我从旺旺那偷的,估计这会儿老板娘会发现了。正在骂我们呢,”说着挠得应不尘咯咯笑,“骂你,别骂我。”
这个饭店就是周瞳带着应不尘去答谢过的饭店。
此刻准备收拾食材的老板娘大喊,“汉子汉子!我们厨房遭贼了!”
老板昨晚夜宵熬夜了,看见桌子上的钱跟一条烟,说,“你说那贼,我瞧着,姓周。”
应不尘窝在周瞳身上,周瞳把墨镜给他带上,问,“像咱家那片海不?”
应不尘说,“不像,那更臭一点。”
周瞳说,“还想回去吗?”
应不尘说,“不知道,我就想跟着哥。”
周瞳说,“真的?”
应不尘说,“那当然。别人都说我命好,有你这样的哥。”
“好啥呀,”周瞳说,“从前跟哥多苦,都忘啦?”
“不忘,”应不尘说,“就是我经常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要闻到什么味道才能想起来,像养小鸡,我就想起来,像洗发露的,我也能想起来,没有味道,我就想不起来了。”
“那就忘了。”周瞳说,“哥没把你带在身边,你怨哥吗?”
“不怨。”应不尘说。
“环境不好,都是车,都是沙子,喝酒,烟味儿,脏话,一些混子,不会读书,”周瞳说,“哥不是不想,是不能。你长得这么好,上我哪儿去两年就长歪了,哥的心在你这里,”周瞳点着他,问,“知道了不?”
应不尘高兴了。
有香味飘来。
小孩儿都高兴了,玩到下午都舍不得走,老师数完了人头,上了车,应不尘被安置在周瞳的边上,说,“你帮哥看路,行不?”
应不尘就真的认认真真的看路,一路上转头不知道看了周瞳多少次,每次一对上目光,周瞳就会跟他眨眼睛,像抛媚眼。
再后来,应不尘就挨着他睡着了,怎么到家的都忘了。
那晚几个老师分了些学生挨个送,周瞳紧赶慢赶去还车,还被人骂了,“你这小子!偷车呀你!”
周瞳背着孩子,说,“这不是我家小尘哭呢么,赔罪赔罪,改天改天,我做东,给您赔不是。”
“你这小子!”
周瞳背着他回家。
应不尘在他背上睡得踏实,他的梦里,周瞳是术法百变的,无所不能的,风雨无畏的,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哥,他开着大货车,载着他去世界上任何的地方。
***
清明一过完,1995年的夏就来了。
那年电视机开始走进千家万户,从黑白的变成彩色的。
应不尘永远是这个厂子里最靠谱的孩子,洗衣服,洗碗筷,干啥都有模样,这俩兄弟一点儿也不一样。
周瞳就是懒散惯了,除了自己的衣服之外,其他的基本什么都不管。
周瞳的品味就是被那个沙龙店带坏了,天天把自己弄得香喷喷亮晶晶的。
面粉厂自从新换了厂长之后效益就有点走低。
面粉厂的员工对此怨声载道,他们好多要出去自谋出路了。
周瞳的运输公司也是在这时候筹备开业了。
他从最开始的报废车开始跑,然后到二手车,那会儿都是运输队,离公司还十万八千里呢,现在楼下停了好几辆大车,前面都挂着大红花,楼上就是人们歇脚的地方,周瞳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在这一年跑各种生意。
“周老板年轻有为,哎呀,这么小小年纪就能操持起来一个公司,真是了不得!”前辈举着酒杯,“以后啊,还得要小周赏饭吃啦!”
“哪里哪里,”周瞳弓着身子,将自己的酒杯矮至人家的杯脚,说,“前辈,真是感谢您的提携,当年我记得,纺织大会的时候您代表运输公司在台上讲话,我就在下面给人倒酒,听您说话就入了迷了,酒都给人倒撒了,我那会儿都不敢想,我能敬您一杯酒,大哥,那火车跑得快,不全靠头来带么,来,给我换个大的,诚意让我大哥看看。”
“小周真是,没爹没妈的能混到现在,那些女老板可帮得出了力了。”阴阳怪气的男人也会来敬酒,里面装着橙汁,“小周可得好好伺候伺候。”
周瞳给自己倒上酒,说,“是,我确实运气好得姐姐们赏识,定是要好好回报姐姐们的。没爹没妈的总是不懂事,现在才来敬您的酒,下回怎么也不能让您来敬。”
男人摇着手上的见底橙汁,说,“喝不了酒,周老板不好意思了。”
周瞳接过橙汁,给倒满了再转身递回去。
“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周瞳闷了一口,“干了。”
这些酒桌上,周瞳笑得脸都僵了。
风子坐在最后面吃饭,等着周瞳完事回去。
周瞳一圈下来,累的半死,闷头吃饭。
风子闷了一肚子的不痛快,说,“人家骂你呢。”
周瞳说,“我口水吐他橙汁里了。”
风子又笑了,说,“你可真损。”
周瞳喝了杯热茶,说,“他不损呗,我特么可不是野种,我有弟。”
风子说,“这一顿饭我看你比开大车还累。”
周瞳簌簌口,吐了,说,“每回就是这句话。”
风子说,“没人来,一说叫出来跟你搞这个,都跑了,抓都抓不着。”
周瞳说,“我乐意来哦?那能咋整呢?要养弟啊。”
风子说,“你弟弟那个小东西能吃几个馒头。”
周瞳要去厕所,说,“他现在是小,那要是他将来能有出息,要家里托一把,我总不能手一摊说没钱吧。”
风子说,“你就是想的太多。”
周瞳说,“你没孩子,有孩子你就明白了。”
风子脸一红,推了一把周瞳,“你咋瞎说瞎说的呢。”
周瞳本来就喝了酒,被他一推,差点摔了,说,“你啥意思啊,你以后没孩子啊,你要是养不明白,你拿来我养。”
俩人站一起尿尿。
风子赖赖唧唧地说,“没到那儿呢。”
周瞳瞧了他一眼,说,“抓紧,抓紧到那,娃娃可好玩了。”
风子说,“你这跟当爹似的,你咋不让他叫你爹。”
周瞳说,“说着差了十岁,我两合计就差八岁,我当他爹啊?”
风子说,“看着也差不多了。”
周瞳尿尿,说,“不知道,那会儿被我卖了我来求你那会儿,我就想了,只要那晚上他活下来,我就养他,啥也别说了。”
风子说,“那你以后不也得结婚,那个纺织厂老板那个女儿,叫燕燕的,老过来,我都瞧出意思了。”
周瞳说,“一说这个我就头疼,我整不来那玩意儿,我没耐心哄小姑娘,吃个饭,就你问她吃啥,他说随便,我说吃面条,又不乐意了,跟我说今天打扮了,我合计打扮了咋不能吃面条了?但是生意在她爹手上,又没办法。”
风子说,“我瞧着你对孩子耐心好的很。”
周瞳说,“那能一样吗,小尘可不墨迹我,我说吃面条都乐上天了。”
风子说,“上回我跟他说,你要带他去西餐厅呢,你去没,别叫孩子等。”
周瞳尿完了,靠在门口抽烟,他说,“说来也奇怪,跟我出去吃面条乐歪了,你叫他吃西餐,他就没动静,舍不得我花钱,天天巴巴地等我回去。你这玩意儿,能没耐心?你稍微凶一点儿,人家眼泪吧嗒吧嗒掉,掉你手上,还是热乎的,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小尘,我跟你说,到现在,谁都想从我身上吃点儿,我小尘跟我说,他给我攒钱,说我万一要用钱他能帮我,我看了,就那么点儿天天数。从小,我包里的钱他就拿呗,穷得时候他做饭,连盐都放半勺,吃的我人都没劲儿。我瞧着他,我知道真的心疼你的人的眼睛是啥样的。”
风子问,“今晚回哪儿?”
周瞳闭着眼睛坐在副驾驶,吹风了脑袋疼,“面粉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