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春天。
在应不尘的印象里,这是周瞳最忙的一年,在别人的印象里,这是周瞳最辉煌的一年。
黄师傅终于愿意教周瞳修车了,他啥也不干了,就围在黄师傅身边打转。
倒腾了几个二手车让风子他们出去拉。
周瞳都不叫他娘娘腔了,跟着应不尘叫他强叔,他说还没有腔叔听起来顺当。
应不尘听见娘娘腔说,没啥事,有吃有喝还能睡觉,比在外头强多了。
周瞳当时倒是说,这么好,不行再进去呆几天呗。
回头眼睛又红了。
周瞳说那几个逼子儿都让修车厂挣了,他就得好好学。
人家说黄师傅还不是要为五斗米折腰,之前看不上现在上杆子要教。
应不尘最高兴,因为周瞳在面粉厂修车的话,自己天天都能看见他。
“哥,你吃梅子不。”应不尘穿着个背带裤蹲在边上问。
“啥?”周瞳听不见,他躺在有四个轮子的板车上,穿这个脏兮兮的工服,灰色的,挽着个袖子,穿着手套,一出溜就滑出来了。
“哥,你吃梅子不?”应不尘看见周瞳滑出来了就去塞他嘴里。
“酸的。”周瞳说。
应不尘去他嘴边接籽,周瞳吐出来。
周瞳说,“你今年买点什么水果,你吃一吃,你就当买给我吃,行吗?别抠门了。”
应不尘点点头,说,“行,你中午在家吃饭吗?”
“我不在家吃饭,我去哪里吃饭。”周瞳拿着个扳手,说,“虎口都要痛死了。”
“我回家给你按按,”应不尘又从兜里掏,“哥,你吃老鼠屎不?”
“我有病啊我吃老鼠屎,”周瞳说,“你吃吧。行吗?多吃点。”
“哥,你都不懂,老鼠屎是这个,”应不尘拿着盒零食,倒出一颗颗的小黑丸子,说,“这就是老鼠屎。”
“我不吃,跟皴似的,”周瞳逗他,“我混一个我搓的进去你也不知道。”
“哥,修车好玩不?”应不尘问。
“有啥好玩的呀,”周瞳说,“去,帮我把手电拿过来。”
周瞳在边上修车,应不尘就在那个棚子下面读书。
周瞳还去借了不少书看,19岁的周瞳跟9岁的应不尘一起读上了书。
“哥,这个字念啥呀?”
“这个呢?”
“哥,你看我这题目做对了吗?”
“这题呢?”
周瞳最开始还有点耐心,但是自己看不得一个图就被打断三回,毛了,在边上喊,“问你奶去!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应不尘被喊了一嗓子,噎住了,开始打嗝,坐在边上的威哥说,“呀,这孩子不是被吓了卡住了吧?你赶紧,赶紧,你给他抱起来!”
周瞳感觉把孩子抱起来,紧张地问,“然后呢!”
威哥往嘴里扔了个花生米,说,“抱紧一点儿。”
周瞳抱紧了,应不尘还在打嗝。
威哥不紧不慢地说,“抱一会儿就好了。”
应不尘躲在周瞳怀里乐,瞧着周瞳,说,“威哥骗你呢,哥!”
黄师傅话很少,也怎么教周瞳,演示一遍,完了拆了,让他自个儿找毛病。
周瞳修得上火,基本都得全拆一遍。
修车厂这会儿基本都很宰人,有车的人都有钱的很。
马路上的路霸就更不用说,从省城到宜华,如果有小路就需要特别担心,有路耗子在转弯的时候就拿刀割开大货车的皮绳跟篷布,割开就完蛋,那些货都会被大车甩下来,重,要不回来,有人蹲在路边捡,要是司机敢下车就免不得一顿打。
那会儿的大车都得拜码头,做点啥标志,路耗子看见了就不能动。
“感觉以后这路才是大头。”周瞳说。
“哥,路耗子这么厉害,你咋不去当路耗子?”应不尘问。
“我去当那玩意儿干啥,又不能当饭碗。”周瞳说,“人就衣食住行,墩子我干不了我连芹菜跟茼蒿都费劲能分清楚,住的话房子跟田地咱也没有,衣的话,你看现在的衣服都越来越时兴,纺织场要挣大钱,剩下的不就是路了么。”
“哥,你学会了修车之后要干啥?”应不尘问。
“那就是倒腾二手车呗,整几个快报废的,修一修,就搞运输队,运输队就养自己的装卸工,然后让他们出去拉活儿。”周瞳捣鼓着手上的东西。
“那你干啥?”应不尘问。
“我?”周瞳说,“我就陪着你,在家拨算盘,行吗?”
***
天气逐渐热了,这个铁皮的小房子一到下午就热得跟蒸锅一样,这里的电线是从老师奶奶的办公室接出来的,多链接点什么都容易让办公室跳闸。
办公室里有壁挂的电风扇,好多人挤在这里吹风,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地上还有凉席,有人窝在地上睡觉。
夏天的电压不稳,就总是断电。
周瞳说得找人合伙儿干修车厂,不知道他找的谁,别人都说,那个沈姑娘对哥有意思。
应不尘不知道周瞳是不是要去谈恋爱,反正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应不尘在面粉厂里也有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耍,面粉厂的食堂有电视机,小孩儿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关掉不让看。
面粉厂后头有一条河,大人们总是不让孩子们去,他们自己却在河里洗澡,玩水,捞鱼虾。
应不尘也想去,但是不敢。
因为周瞳不让他玩水。
摩托车的轮胎在这里是最好的玩具,可以用绳子悬挂在车棚子上当秋千,也可以放在水里当游泳圈。
应不尘的小朋友圈叫他一起去河里玩水,应不尘说,“哥不让!”
“你哥哥谈恋爱去啦!沈老板的女儿约着走啦!”小朋友丁丁说,“我爸都说你哥长得好看就能吃软饭!”
应不尘不知道吃软饭是什么意思,反正是好事,总比吃面条,吃饼干强吧,那种干巴巴的饼干,好像叫罐头饼干也叫压缩饼干,吃起来特别费牙。
别人听见那么说,逗应不尘,“吃软饭的意思呀,就是啥都不干就能吃饭。”
应不尘这一听,不就是自己吗?啥也不用干,就能吃饭,他把手拢在最前面,说,“我哥才不吃软饭!我才能吃我哥的软饭!”
众人笑他,说,“你可吃不上你哥的软饭。”
应不尘不依,偏说,“我就要吃我哥的软饭!”
小朋友呼喊道,“你哥不要你啦,当新郎官去啦!”
应不尘不懂哥去当新郎官为什么没带上他,他心里不舒服,就是上次的那个沈姑娘,一口一口的,还要用叉子吃饭,吃一口就要擦一次嘴巴,说了好几次三克油。
三克油是什么油?猪油做饭才好吃呢。
应不尘看着自己的作文,看见旁边贴的小红花,心里不得劲。
“快走呀!”偏偏小孩儿还要催,“你哥真出去啦,刚到门口,都没进来,又开车走了!”
应不尘巴巴地看着门口,说,“真的?”
“骗你干啥?”小朋友说,“快点儿,一会儿别的厂的人都来啦!”
应不尘不高兴,偏要哥看见他,注意他,不让他当新郎官。
他都说了,不想那事的,他又骗人。
他还说要看自己的作业,到了门口也不进来。
应不尘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但是怎么也不舒服。
应不尘跟着疯跑到河边,脱了衣服下了水。
水里的感觉好奇妙,应不尘无师自通,捏着鼻子就能在水里憋气好久。他在水里游来游去,谁的话也不听。河水有一个落坡,对一个八岁孩子来说实在湍急,但是应不尘如同灵巧的鱼,好像生来就长在水里。
应不尘越游越远,连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应不尘在水里摸到了螺蛳,蛤蜊,小螃蟹,他把衣服也扯了下去,在肚子上装了一大兜。
自然,应不尘迎接了人生中来自于周瞳的第一顿打,在他即将四年级的暑假
周瞳浑身滴水,脸阴得跟死了奶奶一样,路上有人笑,“小尘要回去吃藤条炒肉啦!”
应不尘抬着头,脑袋抵在周瞳的下巴上,说,“哥,你给我带菜啦?”
周瞳嗙的一声关上了门,摇得整个铁皮房子都震,他扯了皮带,喝,“脱裤子,趴那!”
应不尘感觉不妙,但是没有办法,自己慢慢吞吞脱了裤子,撅着屁股趴着,第一下皮带甩在屁股上的时候,应不尘揪紧了床单,一声不吭。
第二下皮带抽下来的时候,周瞳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应不尘的屁股火辣辣的,想哭,又收住了眼泪,还是一声不吭。
那些急于认错的小孩总会让人高高抓起轻轻放下,但是应不尘这种梗逼显然打不服。
在周瞳第三下抽在他屁股上的时候,皮肉都痛了,可是他还是不吭声。
周瞳点烟,打了好几下打火机都打不着火,他怒气冲冲地摔了打火机,就去煤气灶上点烟,煤气灶的旋钮不好使,一下子就烧了周瞳的头发,他更生气了,又拿了皮带来抽应不尘。
“我他妈让你说话!”周瞳喊道。
周瞳甚少会这样疾言厉色,在别的小朋友回家都被父母呵斥的时候,周瞳总是一副“那他妈有多大事儿”的模样,他向来好说话,是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家长,也是应不尘同学们最羡慕的家长。
学校里安排了小组扫地,倒垃圾,美名其曰锻炼生活能力,但是应不尘一组的女生家里条件优越,总是恃宠而骄,换好几个值日生都要出幺蛾子,最后摊上了应不尘,她总是将最埋汰的活计让应不尘干。
一般都是这个女生负责包干区,而应不尘负责教室,包干区就在花坛旁边,最大的活儿也就是扫落叶,而教室里的活儿就多了,除了一整天的擦黑板,扫地,倒垃圾,关窗户,最后还要锁门,第二天一早第一个来开门。
那一次,包干区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呕吐物,女生不愿意干,非要跟应不尘换,而此时的应不尘基本都做完了教室的卫生,就是不愿意。
女生急了,不干了,说,回家就告诉妈妈,应不尘这种借读生还要摆谱。
卫生老师找到周瞳来办公室,小姑娘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应不尘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站在周瞳的旁边,老师轻扣桌面,说,“这有助于孩子从小培养卫生习惯。”
周瞳问,“我还以为有助于孩子从小培养趋炎附势的习惯呢?”
老师恼了,说,“人家女孩子娇气一点,不会扫地,同学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了是吧?”
周瞳说,“我们家的孩子也很娇气,在家也不会扫地。”
说着就带着应不尘走了。
周瞳带上了墨镜,他总是这样耍酷的,又点燃了一根香烟,蹲下来拿着皮包打应不尘的脑袋,说,“哭鸡毛啊,哥能不知道你啥人呀?”
应不尘觉得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不管他是洗头仔,还是装卸工,再或者是偷摸拉货的黑驴子,他都是最帅的哥。就像他作文里写的一样。
所以在他的皮带抽在屁股上的时候,应不尘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次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去,没有问他缘由就将他堆在河边的螺蛳跟蛤蜊踢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应不尘保持这个烂屁股的姿势保持了好久,周瞳就在那张钢丝床上坐了多久。
应不尘觉得哥在生气,他屯着裤子过来,趴在周瞳的膝盖上。
“哥,你不回家,昨天晚上烧得泡脚的水,都冷了,我早上倒了。”应不尘说。
钢板房里的光线都是漏的地方直射进来的,打在周瞳的身后,他摸着应不尘的脸,半晌,说,“那也不能去河里,我们的家里人都死水里了,咱不去。”
应不尘点点头,抬起头来,眼泪八叉的,说,“哥,你别生气,我听话了。”
“嗯。”周瞳的手指搓着应不尘的脸,实在太粗糙了,搓着疼,他鲜少这样认真地说话,他说,“你长大了,以后要自己管自己。”
印象里,他从来都不正经,他在当洗头仔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跟个老烟枪一样,他到处溜奸耍滑,见了操作间的女孩儿总是满嘴的笑话,他好像永远都挂着笑脸,两年了,应不尘从没见他这么生气过。
周瞳是个小混子,黄毛小流氓,他两手空空,又好像什么都有,应不尘看着他的眼睛,问,“哥,你这次,都八天没有回来看我了。”
应不尘哭着,就趴在周瞳的膝盖上,呜咽着,“我作文都写了好久了,你都没有看,哥,钱为什么这么坏,没有钱的时候,你要哭,有钱了,为什么我要哭。”
“哥,我给你捡了蛤蜊,跟我们,那个海边的有点像,”应不尘抽着气,“以前,我妈妈都腌起来,过年,过年吃,”应不尘说的磕磕巴巴,“我想,过年的时候,你想家,我,我,呜呜,都踢掉了。”
后果是等应不尘哭得睡着了之后,周瞳蹲在河边,一颗颗地捡着蛤蜊。
“周老板,你有这功夫,你都挣了两袋蛤蜊啦!”有骑着自行车的人喊。
“瞧您说的,都是厂子您这样的叔叔照顾,”周瞳说,“小尘弄丢了,给家哭呢,我不来捡怎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