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还没响，高大的悬铃木遮天蔽日，绿叶交织成片，从操场上窜出来的几个男生抱着球，飞起的衣角如同白鸟的翅膀。
食堂外边的地上终年带着干不透的水迹，中饭的飘香已经挑逗着鼻尖。猴急的男生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饿虎扑食一般冲进一楼：“我去，今天居然有炸鸡块！”
在喧闹人声中，宋颐带他往楼上走：“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行吗？”
林秩把手机塞回口袋，一抬头：“我不太挑。”
附近路过的人扫了一眼他的脸，又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第二遍：“我去，他是绿眼睛的。”
“不会是戴了美瞳吧？”
“要真是美瞳，校领导早给他抠下来了。”
“这眼睛……牛逼了。”
林秩沉默了一会儿：“……吃竹子怎么样？”
宋颐一下子就乐了：“你要当大熊猫啊？”
林秩偏了一下头：“我这待遇快赶上大熊猫了吧？”
几个低声碎语的人听见他说话，慌慌张张地跑了。
宋颐比他踩高一个台阶，刚好看见他的头发被风掠起一簇，忽悠地晃了一下。
宋颐心情很好地开他玩笑：“上来吧国宝，实验没有饲养大熊猫的经验。”
实验中学很乐意为学生琢磨吃的，食堂一共三层，每层都有新鲜的花样。
二层主要做面食，一溜儿窗口排过去，能见识到少说十种面的做法。
每个窗口都腾腾地冒着热气，宋颐挨个溜达过去，新奇地指着一个窗口，把林秩逮过来念招牌：“实验真是牛逼了，都有biang biang面了。”
“小伙子，我们做得可地道了，要不要尝一碗？”食堂没什么人，大叔自来熟得招呼他们俩。
宋颐闻着窗口里飘散出来的香味，猛地打了个喷嚏。
“不行，我闻不了这味道。”宋颐揉了下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您这面香是真香，但我恐怕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吃。那画面可就太美了。”
“哟，你不吃花椒啊。那小伙子你来吃我们的煎饺吧。”
宋颐生得一副白玉面孔，很是招打饭叔叔阿姨的喜欢，他挑剔地扫了一眼餐盒里的佐料，看起来比做化学实验还要谨慎。
“你还不吃什么？阿姨帮你分辨分辨。”阿姨问他。
“哦，我平时养得挺糙的，没什么忌口。”宋颐低垂着眼睛，眼光透过煎饺的面皮，试图分辨里面的馅料，“阿姨你这是什么馅儿的？荤馅儿不要拌葱姜蒜，韭菜丁点儿都不能有。素馅儿的最好是放萝卜丝。”
“……你比我家小囡好伺候些。”
宋颐很是坦荡地一点头：“小时候还要挑嘴，现在好养活多了。”
……你这样式的祖宗已经够不好养了。小时候肯定是个混世魔王。
“荤馅儿给你拿猪肉白菜，素馅儿的给你拿萝卜丝。”打饭阿姨给他盛了一份煎饺，指着窗口前一排调料筐，“你喜欢什么蘸料自个儿加，学生最喜欢放辣油和醋。”
宋颐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调料瓶，只淋了两滴辣油在饺子上面。
“小伙子，加醋，老山西陈醋，味道好得很。”
他手却没往前伸，林秩的手越过来，抽走了醋瓶：“他挑剔，不喜欢醋味。”
宋颐眼皮簌地一跳。
打饭阿姨扫着他的脸，确信道：“你一个人出门能把自己饿昏。”
“嗯，阿姨没冤枉你。”林秩从别的窗口买完面，帮腔调侃。
宋颐：你可闭嘴吧。
他目光一转，看向林秩手里的面，葱姜蒜俱全。
“看这样子，我们俩这辈子都吃不到一锅里。”
打饭阿姨一愣，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我可以迁就你。”
林秩淡淡地说，把这个歧义句推向更加解释不清的境地。
宋颐：我感觉我表达的不是这么个意思……
大喘气儿似的，林秩补上了后半句：“我不挑食。”
“不挑食”的某宋：我脸疼。
他们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从二楼的位置向外看，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抢饭大军正从教学楼里冲过来，几乎是僵尸入侵的校园翻版。
林秩端着面碗坐在他对面，陕西面食酸辣得宜，林秩把面挑起来拌匀了，一副诱人的鲜香飘散开来。
宋颐木着一张脸，继续找茬：“你不觉得煮熟的葱很难吃吗？”
“觉得。”
“姜和猪肉一起煮真的很难吃。”
“嗯。”
“蒜泥味道太冲，很辣。”
“是有点。”
“那你还不挑？”
林秩抬起头，淡淡地问：“不喜欢和绝对不吃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宋颐用筷子拨了一下黏在盘底的蒸饺，仰头看向林秩：“那你……”
“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
“你奶奶是不是从小追着你喂饭？”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某人：“……”
头顶的电扇在慢悠悠地旋转着，饺子皮有些烫，宋颐把它翻个面，面前蒸上来一层白气。
林秩透过白雾看他的神色，别开脸轻笑了一声。
笑声不大，侮辱性极强。
“有这么好笑吗？”宋颐低声嘟囔。
他试图往回找补一下：“我六岁就会乖乖吃饭了。葱姜蒜能自己挑出来。”
林秩眼睛稍微弯了弯：“哦。”
哦个屁啊。
宋颐抽了抽鼻子，觉得今天自己的脸快要丢光了。
这碗面吃得人又热又辣，林秩唇上飞起一片雾似的红，他搁下筷子问：“要不要喝饮料？”
“雪碧。”宋颐嘴里还有半个饺子没咽下去，声音含糊。
林秩抽了卡，起身往窗口走去。
恰在这时，有人啪嗒一声放下餐盘，在林秩的位置上坐下来。
宋颐随着那声响动抬起头，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宋颐，真是你啊。”
来人长着一张长脸，鼻梁上架着一副方片眼镜。
“都说你要回来了，我还不相信呢。今天连喜报都贴上了。好大的排场。”蒋志安自来熟地把餐具往桌上一搁，“听说你在一班？”
蒋志安念初中时就是出了名的阴险小人，偏偏脑子好用，每次全市统考都能进前十。
宋颐冷淡地瞥了一眼蒋志安，接着专心吃饺子：“嗯。”
“在原来的学校混不下去了？”
宋颐夹了口菜慢慢嚼，眼皮略微挑起：“我不这么觉得。”
“转来转去的，你倒也不嫌折腾。”蒋志安往嘴里塞了口菜，“现在好了吧，还是得灰溜溜地回来。”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呢？我对你的事情印象深刻得很呢。”蒋志安说。
“你在几班？”
“三班呗。”蒋志安眉飞色舞，手里的筷子冲宋颐点了点，“实验班可是有不少你的老熟人，你刚来，过几天就都能碰到了。”
“对，孟峥也在我们班。改天大伙儿见见面，没准还能想起两件关于你的往事呢。”
“没必要，大家都不熟。”
“不就是老熟人叙叙旧嘛，这么不讲情面。”
宋颐脸色漠然：“我以为对一个只会耍小伎俩恶心人的垃圾，不需要讲情面。”
“艹，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蒋志安啪地把筷子摔进餐盘里，“长着一副骚狐狸样，真以为自己是富贵少爷啊，你那点破烂事我讲出来都嫌恶心，还在这给我装清高。我呸！”
这一摔动静很大，不少人都回过头来看这一桌。
“我靠，这男的谁啊，好吓人。”
“高二实验班的，这年头混混还有文化，真是不要活了。”
“他不是初中的时候还造谣生事吗？这种人怎么被招进来的？”
“别说了，招生又不考人品，啧啧。”
“坐他对面那个，是不是就是当初……”
“别说了，你不记得那事儿闹成什么样了吗？”
在状况外的人满脸迷茫：“你们在说什么啊？”
“别在这，我等会儿跟你讲。”
“既然你记得那件事情，那你就该知道，一切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宋颐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擦掉手指上的汤汁，“蒋志安，你要是也想有个呼风唤雨的爸可以直说，我正好缺个狗儿子。”
“你他妈的……”
宋颐手臂撑在桌子上，手肘突然被凉气扫了一下，一只微凉的纸杯被搁到了面前。
宋颐扫过杯子里上涌的气泡，注意到那只手背上凸起的青白经络，目光继续往上移，是眼熟的校服。
刚刚要说出口的话突然散了，宋颐盯着他胸前的校服Logo，唇角的弧度倏然拉平了。
有意思吗？
蒋志安这种人，能消停多久呢？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像影子一样，永远跟在身后，甩也甩不掉。
宋颐说了声“谢谢”，然后很顺手地把面前的纸杯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这一口，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食堂打出来的饮料没什么气泡，糊在喉咙里，又甜又腻。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秩，林秩正垂着眸，食堂明亮的顶光落在他的发梢上，他抿了一口雪碧，毫无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太甜了，像喝了口毒药。
他俩对视超过五秒钟，蒋志安没什么耐心地“哎”了一声：“这人谁啊？”
宋颐扫了蒋志安一眼，在忽视和回答之间摇摆了一下。
下一秒，林秩眼珠转向蒋志安：“你谁？”
老子……”
“我这么大个餐盘放这儿，你瞎？”
“……靠。”蒋志安脖子一梗，“老子就坐这儿了，你想怎么样！”
“唔。那我倒是不能怎么样。”林秩抬起食指在纸杯上叩了下，目光转回到宋颐脸上，“宋颐，你现在有空吗？”
宋颐正好也烦了，另一手拿起餐盘：“边走边说。”
宋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蒋志安：“在食堂就尊重一下粮食。”
“宋颐你！”
宋颐已经不再看他，对林秩点了下头：“走了。”
宋颐把餐盘收拾好，看蒋志安餐盘里的饭有不少落在了地上，应该是拍桌子的时候震掉的。
“浪费粮食就不对了。”宋颐一手摁在餐桌角上，“哦，抱歉。忘了你是狗，饭倒在地上吃的更香。”
倒剩处的人已经很多了，宋颐和林秩被迫挨得很近，手肘几乎蹭在一处。人手臂上皮肤偏凉，天热的时候尤其明显。
宋颐目光落下去，看到他腕上的表盘，以及蛰伏在表带下的青黑刺青。
跟混混身上那种大幅的龙虎刺青不同，他纹的是几个简单的字母，笔画大半都被腕表扣住，有种干净利落的美感。
“饮料给我，一块儿扔了。”林秩把自己的纸杯扔进白色的回收桶，冲宋颐摊手，见他半天没反应，“你还要接着喝？”
宋颐回过神来，他默默地把手边的杯子递过去，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谢谢”。
他搁下餐盘，从人群中挤出去，林秩落后他一步，手伸进兜里摸索，发出碰响的“哗啦”声。
宋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回头扫了眼，看见一片雪白的衣角。
“宋颐，”林秩将兜里的东西摸出来，“把手伸出来。”
宋颐手垂在裤缝边：“你从严主任眼皮子底下偷渡的？”
“算我连累你的补偿。”
林秩说话的嗓音低而沉，有种不易察觉的笃定。
宋颐挑起眉，摊手接过。金属罐沾了他的体温，是暖的。
塞到他手里的……是一管薄荷糖。
“就剩这个还在了。”
……其实实验不管吃零食。
宋颐嗓子眼干巴巴的，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其实……”
突然间，楼下涌上来的抢饭大军挟着嗡嗡人声，把这两个字尽数搅散了。
林秩薄唇张合：“这个先给你，别的我再想办法。”
宋颐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难道……那一袋零食，都是给我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