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徐蔚正容亢色,“我也不是。”
徐蔚说他虽是水来子,但他见过胡二哥一家那样好的人,他的家就是那个小院儿那个村子,算不上孤儿。
“师父不在,但师门尚在,你只要还在尘明山,这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也不是。”徐蔚看窗外,夜色下已然看不见山色,但他们尚在此山中。
谢谅没有配合他突如其来的伤怀和说教,一肚子不想说的话配一口甜果子都咽了下去。
“手还疼吗?”他问的是徐蔚胳膊上那个符。
他查了书,还是没找到符胆上文字的来处,但是徐蔚换上新衣对影自怜的时候发觉出了端倪。
这是个反写的符,胳膊上的纹样的是其镜中影,配上那些血印看,瘆人得有些像从皮肉里刺出来的。虽知道了符的正貌,符胆还是不清楚,关于这符上都写了什么两人也再没有头绪。
“不疼。”徐蔚说。谢谅给他用了镇伤的药膏,已没有了刚出塔时候的刺痛,不妨碍他满屋子乱转悠。
谢谅早把他手臂上的符样拓印了下来,再查看便不用去撸徐蔚的袖子。
“十日后,我和你下山去镇上。”谢谅掐指算了下时日。
下山做什么呢,徐蔚没问,谢谅也没回答。
徐蔚只是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不是明日,十日后有什么讲究吗?”
谢谅摇摇头:“没讲究,我的盘缠不够。”
十日后是霜降,尘明山会发新一年的冬补,谢谅通常会把用不上的东西都托人当掉换银钱买书用。
这样两个人挤着,小木屋里有了人气,倒比谢谅一个人凑合好上许多。
内门新弟子的课业比外门的要繁重上许多,周焜起先还能来后山看看,过了几日连看看的时间都没有了。他本就平庸,学那些深奥的更是吃力,和常言思、何方行能说上话以后,便总去星河殿与震阳宫讨教,就这还有一两日完成不了仙夫子布置的任务。
五长老又去授了两回课,每回丢给他一张写满口诀的纸后便不多说什么。
但周焜已没有时间计较师父给的是多是少了,他起的最早,睡的最晚,平庸之人只能勤勉,才能不让好容易看得起自己的人失望。
霜降日前夕,谢谅瞒着徐蔚自己去了一个地方。
大考之后闻仙殿又重新被封禁起来,谢谅想回去把浮青的玉角物归原位,却被困在落叶凋敝的桃林里进不去。
他走了几回进不去闻仙殿的门,便索性就近找了个歪脖子桃树坐下来,铺开自己的包裹,一件一件地拿东西出来。
“我下山去帮忙,有人给了我很好吃的饼子做谢礼,可惜吃完了,我昨日自己做了一个,和面的时候水放多了,口感不好。”
谢谅拿出来一个圆鼓鼓的饼子,上面还有些焦黄,卖相极差,因为徐蔚在他和面的时候捣乱他一时没掌握住水量,饼子吃起来很一般,糖心也都淌干净不剩什么了。
“今年种了豆子,做了些豆腐吃。”
那是一块也不怎么好看的老豆腐,谢谅晒豆泡豆磨豆花了好些日子,只做了一笼屉出来,炒了两盘菜,一盘半进了徐蔚的肚子。
“四师叔请我吃了鱼脍,山上的鱼不好吃,这一条是我托人带上来的。”
那是拇指粗的一条小鱼干,被谢谅烤的焦香酥脆还撒了佐料,有人要一口吞被拦下了。
“我今年觉得好吃的便只有这些了。”
谢谅拿起筷子,对着面前的三个盘子大快朵颐。
他答应了人要好好吃饭,于是每年这个日子,都选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来闻仙殿大快朵颐吃给人看。
谢谅吃的极文雅,马上就是冬天,仅存的落叶三番五次地到食盘里捣乱,他只是拨弄出来,饭菜一口都没有浪费。
“我明日开始要下山去寻好吃的,走了。”
谢谅收拾好东西站起来,拍拍衣服,再回去的路不是进殿的路,走起来便一路豁达,没有受到阻拦。
翌日清晨,谢谅拽着睡眼朦胧的徐蔚去司物处领冬补。
队伍排的很长,徐蔚不犯困以后就从后跑到前问东问西地闲聊,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今日穿的不太招摇行事风格却依旧很招摇的人,便是传闻中从华池峰来的交换弟子。
谢谅知道他在打听什么,打听有谁的法宝是个托在手上的瓶子。
“打听到了!”徐蔚兴致盎然地跑回来,很自然地站在队外挨着谢谅,并不挤进队伍里去。
谢谅没有问,怕他真打听到什么大庭广众说出来再惹事端,谁知道徐蔚掰着手指头开口:“今年冬天除冬衣、日用外,一人还额外发一颗星河避寒丹!”
他是去打听冬补去了,说的时候很欣喜,好似没见过好东西。
前后排着的弟子都有被他夸张形容逗笑的,谢谅低着头装傻,没理他,只是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
轮到谢谅的时候,一旁维持秩序的是子落,他看后面许多人便并未上前和师叔祖打招呼,只是绕过去和司物处的弟子嘱咐,东西要两人份。
徐蔚住在谢谅那里他是知道的,按照谢师叔祖自己的性子,断断不可能开口多要。
管事的心领神会,叫人抬出来两份冬补,满当当一案,谢谅吃了一惊。
“我也有啊,尘明山真是仙山胸怀,雍容大方,气度非凡!”徐蔚欣喜地凑过来,扯着冬衣东看西看,连连称赞。
谢谅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子落的方向,极小声地说了谢谢,便和徐蔚一同抱着东西远去了,引来一众人的瞩目——旁人领了东西早收进自己的法宝里,谢谅不敢大庭广众把登云盆拿出来,便只得抱一路回去。
他们回到小木屋,谢谅把用不上的都收进柜子里,给自己和徐蔚各拿了两身衣服,连同一些能用到的草药和那两颗星河避寒丹都放进登云盆里,把登云盆收回去的时候才想起来,此法宝收过魇妖所化的冥气,也不知道那些横冲直撞的冥气会不会把他的宝贝花盆顶出来个洞往外掉东西。
谢谅做这些的时候,徐蔚就在边上收拾吃的,他们自己做的饼子还有谢谅夏日酿的蜜饯。
“走吧。”谢谅看了眼窗台,木头机关做的喂食器有条不紊地运转,有小团子叽叽喳喳来此吃东西,外人看着热闹只会以为他还在山上,便也觉察不出谢谅不在。
他要偷偷地去,偷偷地回。
正山门的地方都有看守,他只要出现,子落立刻便知,连带着他不想透露行踪的人都会知道。
谢谅走的是山下来送时蔬的那条小路,他常常给人塞钱或是塞物,换来一本两本的有关死而复生的书籍,大多都没什么用的《俏寡妇梦会先夫》之类的乡野闲书。
没有旁人不需要遮掩,谢谅走起路来也轻快,和徐蔚一道下了山,就往糖心镇上赶去,只是没去破庙。
他在糖心镇最繁华的大道上找到一家铺子。这铺子装潢典雅,意蕴非常,和镇上朴素的民居格格不入。
铺子门口打一个松绿的幌子,上书“松云楼”三个大字。
松云楼是四洲最大的商铺,遍布各方土地。其所经营的物事根据四洲之异各有不同,更要紧的是松云楼不光售卖寻常货物,还有灵丹法宝等修仙门路的好东西售卖。乃至于一些门户不大的小山头,有时会直接请松云楼的话事人将店铺开在他们山门内部,并以此为荣。
尘明山下糖心镇上这家算是小的,门头没有匾额,主要卖的还都是些镇上人家用得上的日用品。
谢谅来得晚,店里正是无人的时候,他也就没有多绕弯子,径直走向正理货的店小二,说:“买二尺一寸的菱花布,布边要铰的干净,让你们掌柜的亲自来。”
那店小二听了,忙放下东西往里间寻人,把看热闹的徐蔚惊住了。
二尺长的小布头,用得着掌柜的?
“你买布做甚,给我做花衣裳吗,那徐某身材高挑,二尺一寸未免有些太少了,小仙长再挑挑,我看这匹红色的就很不错……”徐蔚拉着谢谅要去看布,里间走出来一个装扮形容都显气度的中年人,摇一把羽扇,穿一身长衫,上有墨色松鹤纹样。
那人上前来,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比对了谢谅的身形,架势好像量体裁衣一样,然后抬手让了一让:“贵客请。”
“还真卖啊。”徐蔚还在买布做衣裳的推断里,迷迷糊糊也要拉着谢谅不放,也往里间挤去,被店小二一把拦住了,还是谢谅点了头,这才顺利跟了上去。
里间是一个小茶室,一壶茶几个小盏,刚煮的茶水冒着热气,袅娜出朦胧烟云。
谢谅和掌柜对坐,徐蔚自己捞起一盏茶看着。
“查的怎么样?”谢谅直接开口,没有绕弯子。
在外人眼里松云楼只是一家火热的商铺,但知晓内情的人便明白,松云楼借助千百家分店的力量,织开的是一张天大的情报网。
松云楼问世的那年,谢谅就来过这里,他只要一个答案——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他自己不下山,花钱托了人十年一问,谢谅从一寸的小布头买到二尺一寸。今日之掌柜已非当年他来时那个掌柜。
但只要松云楼在,谢谅的这个买卖他们就还得做下去。
掌柜的摇摇头,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回答,写在纸上夹在书里,藏在运菜的车里送到谢谅的手上,十几人掌柜里,他是唯一一个见过这个卖菱花布的年轻人的真容的人。
“贵客请放心,我们在南境新开了数十家铺子,网撒出去总有回音的。”
松云楼不做死买卖,楼主敲定了要接的生意,断没有落地无声一说。
谢谅看起来并不失望,转而掏出一张纸,纸上画着徐蔚胳膊上的符样。
“还有一事,请你们查一查这个。”谢谅把符样推给掌柜,手收回来端在腿上,一副期盼的样子。
掌柜的拿起符样对光眯起眼睛看了看,开口直说:“价格不菲。”
“多少?”谢谅问。
掌柜比了个数字:“三千两。”
谢谅早有打算,毕竟他当日是将闻仙殿留下来的宝贝卖了个七七八,这才做上菱花布的生意。
“这个值多少?”谢谅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颗小小的丹药。
“星河避寒丹,丹药大师尹星河所创,这一炉应当不是他亲手烧制,价钱要打个折扣,依照北境的最高价格,三百两。”掌柜的只是看了一眼就断了个究竟,谢谅当然明白,近年来发的丹药大多都是星河殿弟子所制,比不上他头一回拿来的烹心炉烧的那颗养灵丹,一颗就卖了五千两。
三百两,远远不够。
“哦。”谢谅面无神色地掏出怀里的扳指大小的登云盆,一半藏在袖子里掩做葫芦,盆口朝下,哗啦啦倒出来许多丹药。
“这是二十颗,六千两,我明日便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