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一只罗裳,纱灯就不会亮起来。
何方行的希望再次破灭。
月亮再一次被乌云遮挡,可病好了的罗裳们没有再化身厉鬼,而是一个接一个地排成排指着某个地方,似乎要引何方行他们过去。
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过去,尽头是一口水井。
第一个被救治的罗裳把手从长袖里伸出来,两根手指交错摇摆做出行走的样子,似乎是想和他们说些什么。
“你是想说,小乾坤的出口在那里,对吗?”常言思试探着问,收到了罗裳的肯定答复。
然后,二十多只罗裳都一跃飞到院落之外,又趴在墙头上露出半个身子看二人,示意常言思她们不会再随意攻击人。
兴许和灯没有关系呢。
何方行休息了一会儿,又被灵存宝蓄的药气熏陶着恢复了一些精神,试探着扶柱站了起来。
察觉出他的意图,常言思先人一步跨出屏障,又在自己出来以后将屏障封的死死的。
“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说完,常言思走向水井。
井里有水,但映照的却不是月亮的形状。
他在水面上看见高大的闻仙殿,看到先一步出境的几位相识的外门弟子。
果真如罗裳所言,这就是小乾坤的出处。
常言思放心不下,掏出来一小颗药枣向水面丢去,药枣既没有沉底,也没有越过水面落在境外,而是直愣愣地顺着常言思用力的方向又弹了回来。
有门,但是门没开。
“师兄!掌事!”常言思试图通过言语呼喊来引起外面的注意,可尘明境自然不会让他这般轻易传递消息。
何方行努力直起身体,站在廊下问道:“怎么办?”
小乾坤里时日颠倒,只这一会儿功夫就月升月落好几轮,尘明境的破境期限是五个时辰,常言思透过水面往外看,天已然有暗下去的趋势了。
胜利之门就在眼前,却因为一丝纰漏可望而不可即,常言思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试试。”
他看了看何方行,看了看月亮,看了看水里的闻仙殿,犹豫了一会儿,将扣在灵存宝蓄上的五指松开,缓缓伸向象征着小乾坤之秘门的水面。
常年捣药带着薄茧的指节轻触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水纹一圈一圈荡起,晃悠着像幽远的曲调,吸引着人更近一步。
常言思的一只手探进水里没有回应便想撤回去,却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也越不过水面的波纹。
有一股力在水的那边牵引着他。
常言思试图使劲,却因为挣扎越陷越深。
“别过来……”
“来”字说到一半,抬头向何方行示意的常言思便直觉水中的怪力猛然增大,他整个人被牵引向井口,直直地向水面跌去。
闻仙殿前,云雾迭起,尘明境的出口处毫无波澜,高空云幕之上,罗裳廊下最后一盏灯骤然亮起。
……
谢谅冷静了很久,才把自己从不平常的烦躁里剥离出来。
他想,没什么戏弄和玩笑,也没有谁规定尘明境要按照他的猜想来变化,也许只是他这些年本事愈加荒废了,竟然连个小小的连环阵都解不开。
这没什么,洪水冲到山顶上没过他们的小腿去也没什么。
屋子里的东西都漂浮起来,烧干净的木头,脱落的墙皮,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
若是雨再大些他们可能就站不住了,那时候怕是要找个什么船一样的东西才好撑过去。
他想起那张被徐蔚劈开当柴火烧的床,要是还在的话,应该能坐上几个身量轻巧的人。
徐蔚的穿着花哨,及脚踝的红色衣摆被水冲的漂浮起来,像开着一朵乱七八糟的大红花。
大红花扒着窗户,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可以出去,从房子外面爬到屋顶上。”
“好!”
惜容最先答应,翻身踏着窗沿,双脚轻点窗棂,腾然跃起,稳稳落在房上,灵巧的身韵展现着她卓绝的修为,若没有被何方行推出来,应该也能轻轻松松地通过大考。
周焜跟着她要出去之前先横了一臂到谢谅的跟前:“师叔,我扶你。”
“多谢。”
谢谅靠着周焜的帮忙,踩着房子外墙的缝隙,手臂支撑自己孱弱的身躯,费了些功夫也到了房顶。
送过了谢谅,周焜还想将徐蔚也托上去,这人却摆摆手谢绝了。
兴许华池峰的功法不一般呢。
周焜疑惑着,却没多犹豫,翻身出去,三两下也爬了上去,站在谢谅身旁。
房顶上的几人忙着观山色水色,谢谅刚想静下心来思索,却听见屋檐下的大红花举着一只手喊:“小仙长,烦请拉我一把。”
看着那朵大红花踩在窗边淋着雨招摇,谢谅有一瞬间生出任由他自生自灭的冲动,又被叫什么人从小养出来的可能称为秉性教养的东西驱使着蹲了下去,悬了一臂在房前。
那人立马就抓住了他的手,还不放心地紧紧握了一握,这才挤出一个仰天的大笑,踩着烟囱边上的一块块凸起挪了上来。
谢谅下意识地去感受他抓着自己的指节,那手柔软地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却十分有力地紧紧握着自己,甚至到了屋顶上也没有撒开的意思。
谢谅这才急忙缩了手回来,还趁人不注意在湿透了的衣服上偷偷抹了抹。
这会儿功夫,周焜和惜容用脱下来的山服外袍和佩剑一起撑起来个方寸的背雨小天地,招呼着二人一同过去挤挤。
谢谅还没动,徐蔚已经自来熟的坐好,在正当中给他留了个空当。他无奈,只能挨着徐蔚坐下。
几个人就坐在房顶上淋雨,看着洪水越涨越高,周焜突然感叹:“下这么大的雨,会死人的。”
洪水会把人卷走,雨水会把庄稼粮食冲走,雨停了洪水退了,就是无穷无尽的灾荒和瘟疫。
徐蔚也幽幽地应和:“下这么大的雨,你们的这什么小乾坤大乾坤也会塌的。”
“没事,这只是小乾坤的阵法变换。”谢谅瞥了徐蔚一眼,转而安慰起周焜。
雨越下越大,持续时间也远远超过了打雷和大雪的时节,水无边无际地蔓延出去。
谢谅还是想那张床,有木床在说不定几个人能晃晃悠悠坐着床飘到什么出口去。
当洪水又一次漫到脚面上的时候,惜容突然开口说了声“好奇怪”,引得众人都看向她。
惜容没有解释,却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不如这样,我来御剑载你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他们差点儿忘了,修行人最为世人道的还有御剑飞行。只是不怪他们想不起,除了女流之辈惜容,剩下三个人哪一个都不像是能让剑自己动起来的人。
说话间,惜容已经解开了自己的佩剑,念咒语的同时搅动手指,那不过半掌宽的轻剑就好像有了生命一般,飘飘忽忽变成了成年人并足之宽窄,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当空,等待主人的召见。
剑上的空间有限,惜容率先跳了上去,招呼到:“还愣着干嘛呀?”
周焜反应过来,跟着跳上飞剑,却只敢站在距离惜容半步之远的地方,保持着授受不亲的距离,只是这样一来,当徐蔚率先跟在周焜后面上剑之后,留给谢谅的空当就不多了,他势必要与徐竹竿贴身相处。
徐竹竿却毫不嫌弃地先伸出手来,要扶谢谅一把,房顶很快就被洪水淹没,谢谅没办法值得借力跳上来,低低地说了声:“多谢。”
“小仙长无需客气,你我二人互帮互助,有甚多谢可言?”徐蔚一笑,气息的震颤又向紧贴着的谢谅传来。
知道徐竹竿是给点风就落雨的秉性,谢谅照旧将他这句话置之不理,并没有再回应下去,只是看着隔一个人站在前面的周焜。
“我很久没飞了,飞的不好可别怪我。”
惜容姑娘把丑话说在前面,吓得压根没有飞起来过的周焜赶忙向前挪动,想扶上一把,又苦于授受不亲,手伸在半空里,放也不是。
惜容似乎很为男女这事所不屑,秉持着一种既然已经修行了又遑论男女的态度,将原本撑开来遮雨的纱罩袍三两下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交给了周焜:“周师弟,抓着这个,掉下去了我可不管。”
徐蔚恍然,还把自己的紫色腰带也挑起来一端硬塞给谢谅:“小仙长抓着这个,大不了我同你一起掉下去。”
谢谅想,徐蔚这个性子,大约在断袖的人里很受欢迎。
他摆摆手,没有接那一截腰带,怕动作间拉扯下去,徐蔚这朵大红花散架了。
“站稳了!”
惜容一声令下,脚下的佩剑马上抖动起来,连带着上方站立的人一起摇晃,然后在大家都几乎东倒西歪地时候,迎着风雨向浪头处冲了过去。
飞剑之下,雨水已经淹没了包含雪山在内的地面上几乎所有可见的景物。向远方看去,只有横无边际的波澜浪涛和漫天风雨。
风雨之下,飞剑像一枚浅浅的小叶舟,在波浪中翻滚摇晃,剑上的人只要垂下手,似乎就能摸到水面。
惜容的御剑本事就像她形容的那样,因而飞剑也没有一刻安稳的时候,谢谅也不知道何时起,他的手里多了段殷红色的布料,不是腰带,却是大红花衣摆上的一瓣。
他慌忙想丢,可风雨的阻力让他不能做保持平衡之外的任何一个动作,只能攥着这块烫手山芋在飘摇里应付。
几人的衣服全湿了,一半是在雨里淋的,还有一半是因惜容的御剑技术不利,正赶上高高扬起的浪头,被浇了个干干净净。
“小心!”
随着周焜一阵惊呼,迎面一个几乎有闻仙殿两倍之高的浪朝他们扑过来,大浪袭来的风吹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站在飞剑之末尾的谢谅受此风浪影响最大,在众人都措不及防的时刻,骤然从飞剑上坠落。
被衣摆牵连,徐蔚也惊呼着随之下落,两人就像风雨里被拴在一起的鸟雀,眼看就要被大浪吞噬,跌落水底。
周焜一心抓着纱罩袍,并没有察觉出身后少了两人,谢谅和徐蔚直直地向水面落去。
谢谅想,徐蔚一定是个晦气缠身的家伙。从遇到他之后,自己就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事情。
他躺落的后背已经能感受到水汽的寒冷,待会儿出了小乾坤这般不堪,怕是要被大家笑上很久。
他看见徐蔚向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像刚才那样拉上他一把,可二人的距离总也是那么长,总也够不着。
电光石火之际,谢谅听见一声似鸟般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