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人不禁吓,尤其在干坏事的时候。
桓曦本是好意劝人休息,谁想到桓昭惦念着塞到床褥里面的话本,上塌时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反而像是一只被老鹰猛然抓上天的兔子。
“长姐,我真的没事。”桓昭好说歹说终于把人糊弄走:“脸色白……或许是我这几日没怎么出门,不过明天要去祭拜后土娘娘,长姐,旁的先不提,你要不要额外供上几卷经书求娘娘保佑你秋闱高中?”
功名哪里是求仙拜神烧柱高香就能得的?听见桓昭异想天开的话,世女失笑。不过幼弟说的也没错,敬鬼神而远之,供几卷清静经,能换来一时半刻的心安也是好的。
“罢了,”桓曦没瞧见桓昭偷偷往褥子里摸的小动作,“明日还要上山,祭祀期间不
能乘轿,你早些歇息,多攒下些体力吧。”
满口答应,装成养病的样子躺到塌上,桓昭却是阳奉阴违,始终侧着一只耳朵留意外头的动静。
谁知道长姐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桓昭按着锦褥被话本子顶出来的一个小角心想,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没错处。
这本子里头讲的故事……便暂且留到下回去看。
·
桓燕立国二百余载,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斗升小民,无一不奉效法承天后土皇地衹为首神。
祝祷的香烛只有观主点了头才能敬奉到供桌上,样式精巧的蜜果点心必得提前半日蒸烤熟了垒在一起。
满殿里都铺排着仔细忙碌的气氛,后土塑像上的五彩绦带更是七日前就绣缝完成,又掷了筊杯问过神祇意思才恭恭敬敬系上去的。
“还请诸位少安毋躁。”
祭祀时正殿不能有男子进出,小道童抱着观主的拂尘走在前面引路,为免冲撞,跟着家人参拜的郎君公子们都被请到了后观喝茶歇息。
甩了甩拂尘,这道童愣是把若水的口吻学了个七八分:“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今日后土娘娘大降,只消等候前殿科仪完成,诸位便能去敬香祈福了。”
“有劳小道长。”不知是哪家主夫,一个身着天青袍子的年轻男子起身代众人谢过:“我等在此闲谈,小道长只管去忙正经事。”
那男子看着像是刚成婚不久,八面玲珑地四处攀谈,看他那样子,竟是将这清清静静的道观当成了给自家妻主刷人脉的场合。
俗物,暗讽一声,抬脚往人少的梅花林里走,桓昭草草听了一耳朵便不再有兴趣。
未曾想到人还没走远,身后便飘来几句闲言碎语。
“我看赏梅宴的事情闹得那样大,桩桩件件都指向君后,怎地查到后头却没声响了?君后如今也好好的,反倒是昭公子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君后当然不该有事,桓昭不屑,整件事情都是林贵君招惹出来的,只是方才说话那男子没什么高贵出身,才没探听到宫墙内的风声鹤唳。
“昭公子哪儿有心情管这些事,”有人掩口笑到,“年方十六还没订下好人家,本想着去赏梅宴碰碰运气,结果只带着一身疹子回家。”
这事换他他也躲着不肯见人,说话的郎君眉眼间多有戏谑:“再说昭公子的脾气谁人不知,我看满京城也只有桓曦能忍了。”
可笑至极,怒气窜上几分,桓昭折返脚步便要回去看看是谁嘴巴比命大。区区几粒疹子也能让他一蹶不振?他分明是急着去见天女,传来传去倒叫不知所以的人胡咧一通。
茶水注入杯中,又有人中途加入:“桓曦受得了又有什么用?嘁,难不成她还能自己亲弟弟娶回去。”
长姐的名字也是他配叫的?!!
桓昭一下子就听出新来的郎君是谁,肯定是李御史家那个面若烤饼的二郎君,从小就黏在长姐后面汪汪汪使劲摇尾巴,曾几何时他见了桓昭也厚着脸皮过来讨好,呵,只可惜长姐到现在都记不准他的姓氏和出身。
“世女不娶亲弟弟也轮不到你,”桓昭的耳力立刻得到证实,“李二公子,满京城最不值钱的就是达官显贵,街上跑过只老鼠都可能是宰相爱宠,何况你只是御史之子,都不用数祖上三代,想破天去也没用的。”
这帮人竟然也有内斗的时候,桓昭冷笑。
五脏六腑里的恶气借着别人的嘴出了一通,心气稍顺,昭公子便隐在廊柱后面,要当场听听他们还能嚼些什么舌根。
“配不配的你说了又不算数,”这帮郎君一针锋相对起来就忘情了发狠了没命了,“再说了,想破天的人可轮不到我。”
“他可比不上昭公子梦中见到个神仙天女,巴巴追赶过去,听说愁的奕王头发都白了,请那若水过府数次也没把桓昭这异想天开的毛病治好。”
新开口的该是平王府的六郎君,和成天醉心青灯古佛经卷不离手的平王夫不同,这位六郎君是出了名的喜欢东搅西混。
平王自己有满院美人等着宠幸,压根没心思管他;平王夫也不问俗事,一开口就是人各有命。放纵来放纵去,这六郎君越发有恃无恐,讲话也愈加尖酸刻薄。
“神仙天女,”六郎君故意捡着戳心窝的话来讲,“就算是真的,难不成她还真能降下来五彩祥云带着桓昭走?”
刻意忽略的事情一下子被戳破拎到台面上,听着旁人的嘲笑声,桓昭的手指猛然攥紧。
是了,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桓昭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
桓昭固然能求动若水给他一道符箓,可他在梦中经历的种种又如何能在此世当真呢?
花露也好,馄饨也好,旧衣也好,这些在梦中切实存在的事物,待他醒转过来,却都如同镜花水月,片刻间就消散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女会娶他吗?周遭纷纷扰扰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有邹黎的面容在脑海里浮现,犹豫着不敢深思,桓昭一心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答案。
入梦后他总是在天女的府邸里住着,即使能寻个表亲戚之类的借口遮掩过去,孤女寡男共处一室,了解内情的人也难免在心底压下几丝鄙夷。
邹督领会觉得他是个随便的郎君吗?思及此处,心神被更要紧的事情牵动着,桓昭早没了冲出去给那帮碎嘴子一个厉害尝尝的想法。
成亲,桓昭禁不住脸红,母王长姐若是知道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不是他的妄想,待她们见过天女,会同意她二人的亲事吗?
可天女如何能来到——
恍若平地惊雷,桓昭正想得入神,若水的声音却在背后惊得他一哆嗦:“小昭儿不去同他们说话,却躲在这里偷听?”
是道长!连忙转身,桓昭果然看到若水在几步外含笑而立。
若水是差点就成为桓燕国师的坤道,不说眉眼长相,单论一身高华气度,便不知迷去多少郎君心动。
见此场景,没有一丝丝心动,桓昭只把若水当成互通尺素的鱼,相递锦书的雁,寄信还家的……
咳,打住。若水道长帮了他那么多的忙,把对方比做黄耳也太过分了。
默默在心里作揖道歉,桓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掌心伸给对方看:“道长,不怕道长责怪,我正有事想问您。”
哦?若水挑眉,连您字都用上了,不知桓昭这次又想拜托她什么紧要大事。
“道长先请。”
顶级工具人在此,恨不得把若水当母王孝敬,桓昭把满观的主夫公子郎君通通抛之脑后:“道长行走时可要小心,这石子路风吹日晒磨得甚是光滑,万一伤了……”
这儿仿佛是她的道观,桓昭却比主人还仔细。只怕又是为了那个“天女”,若水暗自好笑,面上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桓昭的殷勤。
不怪她摆谱,求人办事,历来如此。
但桓昭所求还是大胆到让若水刮目相看:“道长,若水道长,您……有没有办法让我母王也见见天女?”
嗬,若水抚了抚道袍,眼前这小公子一来二去的胆子肥了起来,不光要自己跑去送货上门,如今竟还想着要让奕王也认可这对隔世鸳鸯?
莫怪她说话难听,若水悠悠叹气,照她看来,此番成事的概率可是比天降祥瑞还要小上几分。
·
“禀陛下。”
无视众人神情,面色自若,邹黎在满朝文面前奉上一匣:“古书有云,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
数日前天降异象,京城无人不晓。而今邹督领果真从京畿找来祥瑞之物,朝堂百官神色各异,眼见定安帝对悬影司的信重更深一层,想想邹黎历来的狠辣作风,竟不知这所谓的祥瑞是福是祸。
“请陛下一观。”
近侍从邹黎手中取走漆匣,生怕失手摔了祥瑞,蹈着碎步,近侍诚惶诚恐将东西奉到定安帝面前。
竟是块打磨圆润的玉牌。
只见这玉牌温润细腻,色泽纯粹,牌面正中一圈沁色鲜艳夺目,凑近看去,竟如一只火凤展翼腾云,栩栩如生。
邹黎拱手:“臣至京郊,但见巨响所发之处光华璀璨,不料四下搜寻,却未能如愿找到异宝。”
能有此番收获全凭帝王厚德,邹督领一通曲言媚上的说辞也娓娓道来得仿佛一篇状元文章,讲什么上天感至诚而降紫气,臣等策马扬鞭寻气而去,道险途长,所幸云开雨霁之时终见嘉瑞,万鸟朝阳。
“好,好,好。”摩挲着玉牌,定安帝凤心大悦:“乾坤有精物,至宝无文章*。爱卿一路奔波辛苦,真乃朕之股肱之臣。”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听到这句夸赞,新入官场的青年才俊还在鄙夷邹黎媚上攀附,久经沉浮的老臣却是心头一悚。
“既然爱卿如此能干,”环视众臣,定安帝微一沉吟便做了决定,“铁密台一案,便交与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