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惊蛰回房，沐浴更衣过后，靠在榻上浅眠。

连着两天没阂眼，体力已经透支，前胸后背连成一片的闷痛，大概是受了内伤。

他闭上眼，脑子里都是案子和这两天山中经历，过了许久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鲜血、尸体、狂沙，炽天的金光，在云端出现的神秘人，以及那仿佛来自远古的吟诵，构筑起了整个梦境。

这个梦他已经连续做了十年。

梦里的场景无疑是真实的，在和那双金色的眸子对视过后，他便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距离战场五十公里外的一个边境村落。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的这一段路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明明重伤濒死，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好选择在村民家养伤，直到遇上前来接应他的人，自此回京。

而这一段经历，也永远尘封在他内心的深处，从未与人提起。

因为他始终不知道，在那个金光漫天的傍晚，他是否真的邂逅了神明。

*

门外响起敲门声，打断了檀惊蛰的思绪。

邢文赫推门进来，“大人，都处理好了。”

檀惊蛰视线回复清明，披上衣袍，起身出门。

刚推开门，正见一侍从端着一盆血水走过。

檀惊蛰眉心微蹙，邢文赫见状说道：“已经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大夫看过了，灵引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檀惊蛰眉头稍稍舒展。

他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正想推门而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全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外面疾行而来，“檀大人！赵大人叫我向您禀告，我们在漻河下游小栾村一带，发现了一具女尸！”

檀惊蛰心中一惊，灵引昨晚的话，果然应验了。

“走，前面带路。”檀惊蛰果断命令。

“大人，你的伤……”邢文赫心中一急，“您身子要紧，还是让大夫看过了再说，让属下替您先去。”

不料却只看见了对方干脆利落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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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栾村位于安远县城东南方向，正处在漻河下游一带，檀惊蛰带人赶到时，河岸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些看热闹的村民，他们左顾右盼，交头接耳。

“大人，檀大人！”赵德兴也在现场，一看到檀惊蛰便大声招呼起来。

嘈杂的人群忽然静了一瞬，紧接着再次窃窃私语了起来，只不过讨论的对象从那句尸体转移到了檀惊蛰的身上。

檀惊蛰没有在意，来到赵德兴身边，“怎么样？”

赵德兴指了指地上那块蒙着的白布，“尸体就在那，已经通知人去认领了。”

檀惊蛰走到尸体近前，掀开白布。

入眼是一张肿胀惨白的脸，看样子至少已经在河水中泡了四五个时辰。而她的脖颈上有一道清晰的红紫色勒痕，勒痕中间有交叉，看样子是被人从身后勒颈而死。檀惊蛰目光下移，女尸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从中间断裂，但因在河里泡了太久，已经看不见血迹，像是在反抗时抓挠凶手造成的。

檀惊蛰简单查验一番，心中对女子的死因大体上有了猜测，但与此同时，心中却升起一个巨大的疑问。

那就是这具女尸并没有被割掉头颅。

为什么呢？

从作案手法来看，受害者均是遭扼颈而死，这与前几起案件受害者死因一致，但这次凶手为什么没有实行一贯的“砍头”？

檀惊蛰凤眸一转，吩咐：“仵作。”

“在”

“一会儿将尸体拉回县衙详细验看，之后将尸检结果呈给我。”

“是！”

就在二人说话之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檀惊蛰回头，一个女人正踉跄着穿过人群走来。她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脸上既茫然又惊慌。

而在妇人看到尸体的一刹那，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她怔怔地看着那张肿胀发白的脸，之后爆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嚎：

“幺女儿啊！”

来人应该是死者的母亲，此时悲痛欲绝，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她先是跪在尸体旁大哭，之后逐渐力竭，最后瘫坐在河边沙地上。

另一头，赵德兴似乎早已等不及，语气有些不耐道：“别哭了，我是本县县令赵德兴，负责查办无头尸案，这人是不是你女儿？你知不知道你女儿为什么出事？”

妇人眼睛通红，颓然坐在地上，一味地哭泣，“什么无头尸案……我不知道……我的幺女啊……”

檀惊蛰冷冷瞪了赵德兴一眼，后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不再言语。

檀惊蛰来到妇人近前，蹲下身子看着对方，“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但此案还有诸多疑点，需要你配合我们调查清楚，也好早日查出真凶，告慰令爱在天之灵。”

妇人抽泣声逐渐弱了下来，檀惊蛰起身离开，告诉邢文赫，“待她情绪平复后，将人带到县衙询问。”

邢文赫：“是。”

晚间的时候，妇人在衙役的陪同下来到县衙。女人神情恍惚，面如死灰，依然沉浸在丧女之痛中。

邢文赫给她拿了凳子，又递了杯水。女子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眼圈再一次红了。

“幺女命苦啊，嫁给刘老黑做妾，到头来还要死于非命。”

檀惊蛰敏锐捕捉到对方口中的人名：“刘老黑是什么人？”

妇人答道：“他是我们县的一个财主，做绸布生意，他虽有钱，但对待店里的伙计和家中下人却十分吝啬，所以底下人偷偷叫他刘老黑。”

经了解，妇人曾在刘老黑的绸布店里做过绣娘，因女儿淇娘外貌出众，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刘老黑撞见，得其青睐，已经娶了好几房夫人的刘老黑非要纳淇娘为妾。

妇人本不想年仅十五岁的女儿这么早就嫁人，但淇娘的爹见钱眼开，一听说刘老黑答应给两头牛和十匹上好的绸布作为聘礼，迫不及待的就同意了。

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的淇娘哭着被用轿子从侧门抬进了刘宅，妇人也就和女儿断了联系。

没想到仅仅不到半年，再次见面竟已天人永隔。

“作孽啊。”妇人眼角的皱纹中铺满了泪水，白发凌乱地披散在耳侧。

檀惊蛰默了一瞬，说：“你女儿在刘家过得不好？”

就在半个时辰前，仵作告诉他，方才验尸时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多处外伤，皮下有瘀血，但这些伤处距离现在都有一段时间了，不像是此次遇害凶手造成的，反倒像是之前曾经受过虐待。

提到这个，妇人神色有些犹豫，“自从幺女嫁进去，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但是我有一次听在刘家做工的下人提到，说是……说是刘老黑曾嫌弃我们淇娘是乡下来的不懂事，不会伺候人。”

妇人捂住脸，似是不愿再提起伤心事。

邢文赫冷哼一声，“这人一听就不是什么好鸟。”

檀惊蛰又问道：“尸检结果表明，淇娘大概是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遇害，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你女儿以及刘家有什么异常？”

妇人眉头拧成一团，回忆了半晌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就连淇娘出事的消息，还是同乡告诉我的……”说完又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檀惊蛰和郉文赫对视一眼，意识到目前这种情形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得让妇人先回去，日后想起什么再来回报。

送走妇人，檀惊蛰和郉文赫回到馆驿。

天色已黑，檀惊蛰本想直接回房休息，及至门前，忽然驻足，之后转向了隔壁的厢房。

檀惊蛰推门而入，屋内点着一盏暖黄色的油灯，灵引搭着被子，阖着眼，似乎已经睡熟了。

他转身便欲离开，这时，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回来了？”

檀惊蛰抬头，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眸子。

檀惊蛰淡淡开口，“我们在漻河下游的小栾村一带，发现了一具女尸。”

灵引默了一瞬，显然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这次凶手并没有割下她的头颅。”檀惊蛰说。

灵引一怔，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讶。但思索半晌，显然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静默半晌，屋子里气氛有些许凝滞。

“早点休息吧”，檀惊蛰扔下一句话，便要回去。

“等等。”灵引忽然叫住他。

檀惊蛰回头，眉梢微挑，“还有事？”

灵引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的伤我自己会处理，你明天就可以把我送回牢里。这两天……已经很感谢你。”

檀惊蛰微怔，有些意外灵引忽然说这种话，随即心中竟泛起一股些微的酸涩。

他想起牢头之前说的，灵引在阴森幽暗的监牢，用破碎的碗片生生剜出体内的钉子。

“你想多了。”檀惊蛰淡淡道，“我留你在这是有事要问你，等不需要你了，自然会送你回去，你无需多虑。”

“哦。”听到檀惊蛰的话，灵引的眸光有片刻的暗淡，随即恢复如初。

檀惊蛰下意识别开对方视线，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终是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