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精灵先后并不是什么端庄贤淑的贵族小姐，年轻时曾有领兵在禁区三进三出，赏尽红海的万里血光的壮举，后来玩累了，杀够了，想找个老实人嫁了，遂才成了一族之后。

但要是问她那不算短的一生中见过最震撼的风景是什么，那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她儿子出生时那片星空比他妈都好看！

这并不是胡编乱造，在她还没意外身亡前，她总用那可以捏死一头魔狼的柔软手掌揉着怀里小孩的脑袋，一边回味着她当年惊鸿一瞥的那片天空。

“孩子啊，你出生时，那片星空，真好看啊！”

“你那时没睁眼，可真是遗憾啊！”

精灵先后虽没什么文采，但一番咏念全是感情。

念得久了，小精灵也被打动，对星空有了深深的向往，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遗憾。

先后乐了：“这有什么遗憾的，今天我就和你爹努力一把，给你造个有王的资质的弟弟妹妹，等出生那天你就能看到星星了。”

在旁的精灵先王一口红茶喷了出来：“亲爱的，不是说好我们只要一个吗？你不是最讨厌王室的勾心斗角的吗？”

精灵先后一把拍向老公的头，力道差点让先王提前驾崩：“儿子那么大了，你还看不出他根本不喜欢你屁股下的座位吗？

“他像我，比起处理政务，当然是更喜欢游山玩水啦，你说是吧，宝贝？”

小小的西尔芙听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是隐约明白自己可以见见星空了，点头如捣蒜，于是精灵先王在儿子和妻子的双重压迫下，举手投降。

后来精灵族曾经的女武神旧伤复发，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离去了。

战场上杀不死的大将军最后死在了产床上，是有点黑色幽默在里面。

那天在外面等待的西尔芙没有见到星空，却只等到一场雨。

红海的雨冲不散猩红的雾，而滂沱的雨声却盖不住精灵先王撕心裂肺的哭吼。

小小的精灵却没有落泪，他只是安静地抱着自己亲手给弟弟做的玩偶，听着窗外的雨声，默然无语。

精灵王第一天住在了加百列执掌的水星天，他没能看到星空，因为夜晚落了好大一场雨，千年难遇，一直持续到了天明。

他在后半夜就沉沉睡去，梦里居然梦见小时候的事，面容模糊的女人将他温柔地抱在怀里，一手指着窗外，柔声道，西尔芙，你看，那就是星空，我们死去后，功勋就会化为星光，照耀着我们的故土……

她粲然一笑，当然，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只照耀你父亲和你。

他醒来时雨没有停，一条黑蛇盘踞在床头柜上，在幽暗的光线中，猩红的眼和他无声地对视。

第一夜过去了。

精灵先王被誉为光精灵一族中有史以来最有可能统一版图的男人。

他英明神武，勤奋自律，还很深情专一，如果不是这样，也不可能摘下那朵沙场上的玫瑰，然后养在自己的深宫里……

虽然玫瑰本人说，她只是想找个老实人嫁了。

但是西尔芙知道自己的父亲本质上是一个妻管严，老婆死了那么多年，漂亮异性从来不敢多看一眼，活得像个老干部，天天住在办公室。

于是作为唯一继承人，精灵界未来的压力就落在西尔芙一个人身上。

这怎么可以呢？这当然不可以！

为了让自己父亲意识到精灵界的未来烂透了，早点开始第二春，西尔芙过起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酗酒，赌博，游山玩水，还和不同的贵公子上床——都在下面。皇室的面子里子都被他丢光了！

长老们的谏书开始如雪花一样飞进皇宫，暗戳戳地劝精灵先王再娶的比例占了一半。

精灵先王却灵机一动，儿子不行那总能培养孙子吧？于是下定决心要逼自己孩子相亲。

哪能知道败家子西尔芙别的不行，就消息还灵通，他父亲还没逮到人，他就收拾细软跑路了。

西尔芙想，就这样躲着，躲久了，他爸就想明白了，就有借口看其他漂亮姑娘了，他看戴安娜阿姨就不错。

可后来，却是他自己回去了。

他回去时先王刚咽下最后一口气，新王的确立和先王的逝去无缝衔接。

但也幸好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别，西尔芙不是第一次遭遇了，所以他脑子也不至于一片空白。

在继位大典上，大雨滂沱而下，精灵新王立在高位，冠冕下他的容颜美丽却带着威严，像是一尊不为风雨所动的雕塑。

只是在被下属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些天他到底去了哪里时，他望着眼前的大雨，眼角轻微抽了抽。

半个月前，他以为自己会在今日，和另一个人手拉手沐浴星光。

精灵王第二天就拜访了米迦勒。可能是某人已经离开了他几十天，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他承受过不少了，总之他能把自己的悲伤藏得滴水不漏。

神没看出异常，那个以犀利眼神著名的大天使长也没起疑，还乐哈哈地和他谈了不少雷米尔以前的事呢。

那天晚上，精灵王住在耶路撒冷，据米迦勒说，雷米尔除了在外征战，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太阳天的耶路撒冷，而据说耶路撒冷的星空是除至高天最恢宏壮丽的。

但是太阳天那晚也下起了雨，阴云密密地挤满了天空，不给星光留一条缝。西尔芙望着黑不透光的天穹，嘴轻轻张了张，又慢慢合上。

黑蛇的虚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身畔，无声地滑动，如一条隐秘的河流。它也沉默，比起一个善于口舌的蛊惑者，此刻它更像一个安静的陪伴者，

精灵王：“怎么还不离开。”

黑蛇说：“我在等你的回答。”

精灵王沙哑道：“我不会改变我的心意。”

黑蛇没有反驳，尾巴一摇一晃，猩红的眼却势在必得。

又是一个沉默的雨夜。

其实西尔芙对星空的执念，不仅源于他的母后，也因为他和雷米尔间的一些遗憾。

雷米尔是天使，精灵皇族要死去才会化作天上的星辉，可天国天使一生出来就是天空中的星辰。西尔芙本从未奢想能泡到一位天国天使，星星却自己跑到面前，把他拐到床上，还要带他去天空欣赏群星。

西尔芙不太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每天都过得患得患失，事实上，他还真没有。

噩耗传到小镇，他红着眼偷偷再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星星，就跑得无影无踪。

他本认定这次错过就是一生，可在开满鲜花的约旦河畔，从重伤昏迷后醒来，不可能再见到的人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于是那个战场上，已经变得英明神武的精灵新王，在看到老情人冷脸的第一眼就哭了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娇气孩子，在疼爱自己的人面前，还没被骂呢就先委屈起来了。

那天，雷米尔板着脸许久，发出无奈叹息。西尔芙感觉他搂住了自己，他轻声哄着，我在这呢，乖啊，不哭了啊……就跟不告而别的人是他一样。

后来，属于天空的星辰不愿意回去了，要跟着他一起扎根在红海，他们一起挺过了无数次艰险的战役，最后才迎来了平静。

特别是最后一次，如果不是雷米尔拉了他一下，暗箭伤到的就不是他的腿，而是心脏了。

又是雷米尔，每一次都是雷米尔在悬崖上拉住他。

那百年的平静里，他每次睡醒，看到身边的人，心底总是莫名滋生一种安全感。

雷米尔是西尔芙不断失去的人生中唯一的失而复得，他喜滋滋地想，这人陪着自己，一定是神的旨意，那肯定会和自己长长久久的。

后来，天使死在自己怀里。西尔芙品尝着那熟悉的滋味，果然泪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同样的味道。

黑蛇的影子浮现在窗户的倒影中，精灵王没有回答，睁着眼无声地看了一场雨。

第三个夜晚，依然是雨夜。

天亮后，西尔芙分别在风天使和大地天使的接引下去欣赏了天界不同的美景，令他有些惊讶的是，原来风天使拉斐尔也知道不少雷米尔的事。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雷米尔出生在红海，是被米迦勒捡回来养大的……原来雷米尔有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治愈天使温柔道：“你们之前要处理的事很多，没有时间好好地交流吧，但以后你们有大把的时间了解对方的过去，并不急于一时。”

这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毒蛇浸满了毒液的利牙咬了一口。

他甚至有些难以伪装下去，匆匆告辞，赶回寝殿休息。

一路上，西尔芙看着那一栋栋披着金光的壮丽建筑物，那一朵又一朵大方炫耀着美丽的花朵，恍惚间一个念头闪过。

以后有时间问问雷米尔，第一次看见这些在阳光下的耀眼景物时内心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吗？

他想着想着，视野开始模糊，天界似乎也起了雾。

这一夜，黑蛇的影子没有出现，但是雨却总是如期而至。

西尔芙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夜，少雨的城市总会下起千年不遇的雨。可能确实，他和星空没有缘分……他和很多东西都没缘分。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西尔芙看着苍穹，落地窗里映出的身影纤弱又孤独。

“雷米尔被我带到天界后，最想看的就是星星。他在红海里遇到过一次雾散的时候，在河流里看见星空的倒影，就再也无法忘记。”

说起自家孩子之前的事，火天使长如数家珍，“红海大部分生灵一生都不曾见过星空，那小子运气却很不错。”

“您知道雷米尔在红海是在哪里生活的吗？”精灵王听见自己的声音。

米迦勒声音多了一丝心疼：“那这个问题你可能要去问他了。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快满一千岁了，他也从来没讲过去的事。

“……但是，应该过得不太好的，在红海出生的天使平均寿命也就一千岁，大部分都很难平安长大。”

那些受到诱惑，离开了神的怀抱的天使，在迷雾重重的红海，他们美丽的肌肤，光洁的羽毛，还有极富入药价值的内脏，都是猎人们争抢的对象。

但是相处的千万年里，雷米尔从来不向自己提这点，就好像他从来没受过苦，每一夜都能望见历代的群星。

第五个夜晚，西尔芙回到了水晶天。水晶天今夜没有下雨，但却是个难得的阴天，于是也就没有了星星。

他枯坐在窗边，看着暗淡无边的夜空，湖绿的眼好像在下雨。

后半夜，连续两天没怎么合眼的他沉沉睡去，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站在一个屋子外，隔着窗看着里面的什么。

他看见了五官不变，头发却雪白，已经步入老年期一对精灵夫妇，他们俩并排躺在摇椅上，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不时望一望房门，似乎在等待什么客人。

西尔芙刚想凑近一些，门突然打开了，淡蓝色眼眸，年轻漂亮的战天使走了进来。

他朝着那对夫妇笑道：“父皇，母后，我是雷米尔，你们也许听过我。”

精灵先后快活地叫了一声：“雷米尔，我的好儿媳，我当然知道你！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那小子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呀……”雷米尔的声音越来越小，屋子里也不知何时起了雾，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隐隐约约，西尔芙把耳朵紧紧贴在窗上，只能听见隐约的交谈。

“……”

西尔芙醒了，是被亮醒的。

半拉开的窗帘后露出一片夜空。西尔芙有些不确定那是不是夜空，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明亮，那么辉煌的夜空。像是太阳被人掰碎了，洒在各处，每一个晦暗的角落都拥有一片明亮的光。

原来这就是星空啊。

西尔芙被美景震撼得头脑空白，他下意识转头道：“雷米尔，你看……”

声音戛然而止，精灵看着空荡荡的身旁，突然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黑蛇的影子悄然在他身侧浮现，看着垂泪的精灵，它等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一次，我能等到你的回答吗？”

于是，在原定的加冕日的前一天，精灵王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整装肃容，前往了神殿，在那冰凉的石阶前重重一磕：“吾主，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