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手心渗出了汗水。

至高天的主城远远望去如一串珠宝，不同宫殿都华美如宝石，但神殿毫无疑问是最璀璨的那一颗。

神的主殿落在城中央，被云霞托着，被薄雾拥着，被其他宫殿远远地捧着，如群星中的月一般耀眼，又如水中的幻影一般缥缈。

火天使如今正走在这神圣之所中，入眼可见的只有一根根缭绕着云雾的石柱，一道道晕出虹色的天光。耳边依稀传来七弦琴演奏的声音，合着汩汩流淌的泉水，鼻尖能隐隐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还掺杂着一些分辨不出的芬芳。

这一切，都是符合神灵气质的冷清，肃穆，可米迦勒走着走着，身体还是慢慢热了起来。

这是很罕见的，在他执行任务归来后，神传唤他，不管是为了什么，这已经够让似乎很沉稳的大天使长一边忐忑，一边又生出期盼了。

在乐声的指引下，他走入正殿。

视线的尽头，云雾的后面，高高的阶梯露出些许轮廓，看不到尽头，似乎一直通往天穹。神座就在那雪白的阶梯顶端。

而神的身影也隐没在这云雾后，米迦勒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以及那如月华似的银发，垂落一地。

米迦勒悄悄握了一下拳头，恭敬地跪下：“吾主。”

过了一会儿，神的声音在圣殿里回荡起，回响在耳边，又隔着天堑。祂的声音是温和的，包容的，动听得能让人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却也没有一丝温度。

神说：“米迦勒，抬起头来。”

米迦勒依言仰起头，只是视线还是忍不住垂下。神座上的神默默看了一会儿他，问道：“怎么受伤的？”

米迦勒回答：“一时大意。”

神不再多问，挥手洒下一道治愈之光，将米迦勒罩在里面。顿时，米迦勒感觉自己体内的隐约的刺痛感彻底消散，活力又流向四肢百骸。

这是印象里神第一次亲自为他疗伤，还是这样并不严重的伤势，米迦勒有些吃惊神会这样做，但很快，他心里又涌起一点隐秘的期冀，眼眸一点点亮了起来。

神也在这时温和开口：“接下来，我要给你一个任务，需要你保持全盛的状态。”

果然是任务啊……米迦勒心里的雀跃又冷了下去。

这些年总是这样，每每他心里燃起一点火种，很快就会被冰冷的现实扑灭。可他心里的火像是春天的草一样，烧了剪了给点阳光又能一茬茬冒出来。

也许只有彻底死亡的那一天，那折磨人的火焰才会熄灭吧。

神的声音继续温和地响起：“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在推演一条新的规则。这条规则非常重要，所以接下来几日，我会陷入沉睡来弥补力量。这段时间，由你来守护我。”

过了一会儿，米迦勒才回过神来：“吾主，还有其他大天使长吗？”

神道：“没有。这段时间，这里不会有第三人。”

顿时，米迦勒心情有些复杂：“这是我的荣幸……但真的不需要其他人了吗？”

神的声音依然温和，包容：“我信任你的实力。”

过了几秒，米迦勒低头道：“请您放心。”

神突然道：“孩子，侍奉我让你觉得辛苦吗？”

米迦勒瞳孔一缩。

神温和的声音继续响起：“如果是加百列，乌利尔，拉斐尔在这里，我可以直接从他们的心灵里得到回答。这是因为他们依赖我，我便可以接触到他们的心灵。

可你不同，即使在应许之殿，我都无法听见你的声音，但比起强行进入你的心境，我更希望你能主动敞开心扉。

“米迦勒，为什么你从不向我祈祷？”

圣殿里的雾气似乎凝滞了，七弦琴演奏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消失，泉水溅起的水花悬停在空中，神殿里安静得可怕，整个世界都停住脚步，只为等待一个回答。

为什么从不向你祈祷？米迦勒心底突然泛起一些苦涩。

他在心底轻声回答，我曾听过一句老话，在红海，无论是房门和心门都要紧紧合上，否则，除非是死人，你总能再失去些什么。

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句告诫没有意义。

我的心灵，连失去的感觉都不曾拥有，能感受的只有一片虚无。

可有一天，有个人闯进了我的心扉，然后将许多好的，甜美的东西塞了进去。

于是我拥有了人生的意义，体会到信任和依赖的甜美，甚至在懵懂间滋生了美妙的爱意……

虽然吧，也不是没有痛苦的时候，但比起那个人赋予的，那微不足道。

可后来，你离开了我，还不准我跟上去。

雅威，这真的很奇怪，你一走，我那被好的，甜美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心灵却变苦了。

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到底是那无关紧要的痛苦突然增加了，还是因你而生的幸福变质了？

可我不会责怪你，我永远也不会责怪你。

向你祈祷，意味着你可以自由进入我的心扉，那第一时间，你什么也听不到吧，我的心灵空空如也，对你，不敢有祈愿，不忍有埋怨。

然后，你会发现，一个从红海来的渺小造物，一个近亿年才出现在你视野里的天使，渴望着和你亲密，恐惧着被你厌弃，最后只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又不愿意退后，这样的感情，你会觉得荒谬吗？

不向你祈祷，是因为没有勇气。

不向你祈祷，也是因为不被允许。

过了不知多久，七弦琴和泉水的声音重新响起，神明似乎在叹息：“不愿说就不说了吧。”

祂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原处的大天使长，慢慢合上眼睛。

七弦琴的声音变得舒缓，神殿里雾气变得浓郁。花坛中静夜雪一朵朵合上，垂下头和神明一起陷入了沉睡。

一片清冷的色调中，金发焰瞳的大天使长坐在雪白长阶的第一节，背对着神座，手撑着下颚，那向来炙热的眼眸里的神情竟然带了点迷茫。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

米迦勒心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声音安静几秒，继续响起：“不要在这里坐太久，会生病的。”

米迦勒：“我得守着你。”

声音继续说：“你要是累了，随时可以离开。结界很强大，天界也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到我。”

米迦勒：“守着你怎么会感到累。”

银色的幻影坐在大天使长身边，歪着头，眼神变得温柔。祂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一缕金发，可伸到一半，又放下了。

幻影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原本的红发。”

米迦勒：“那你还让我染成金色，每天用魔法维护，真的麻烦死了。”

幻影轻声说：“你的红发太漂亮了，要是总在我眼前晃悠，我会忍不住天天召见你的。我不仅天天召见你，我还要天天把你拉上来亲吻你。”

米迦勒没有再回答，那双焰瞳中有光明灭不定。

幻影突然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到米迦勒面前蹲下。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幻影说：“我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米迦勒回道：“不会辛苦的。”

幻影说：“又在逞强，就算是我有时也会感到辛苦。”

米迦勒问：“真的？什么时候？”

银色的人影沉默，苍蓝的眼眸里有光在颤动。

静夜雪睡着了，散发出的花香却愈加勾人。也许那道幻影过于逼真了，这么被看着，明知道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米迦勒的心跳还是微微加快。

雅威说：“笑笑，我想吻你。”

过了一会儿，米迦勒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我正打算这样做。”

没有第三人的圣殿里，大天使长站了起来。他转过头，看向那藏匿在云雾后的神明，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锋利眼眸在这一刻变得瑰丽无比。

火焰融化了，变成了流光溢彩的光河，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最后从他的眼底淌出。

通往神座的长阶并没有太长，但只要迈错一步，惊扰到沉睡的神明，那便会落入万丈深渊。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可每一步，又走得欢欣雀跃。

随着他渐渐往上，他发根出现一点火红，然后慢慢蔓延到发尾。天使长停住脚步，冷雾扑在他脸上，在睫毛上凝结出晶莹的水滴。

他低下头 ，如火的红发垂落在胸前，还有几绺沾在他的脸上。

神座上，神明闭着眼，在安静地沉睡，并没有被大不敬的天使惊醒。米迦勒看着那朝思暮想的面容许久，像一个坏孩子见着了别人口袋里的糖果，眉眼一弯，天真又狡黠地笑了起来。

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如他的外在一样乖巧。

只是他的所求，不是祈愿就能获得的。

而他想前往的地方，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双脚才能抵达。

神殿中，七弦琴依然在演奏着无人知晓的乐曲。

大天使长俯下身。

没有人知道，这一日，有一个天使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走上九十九级通天的阶梯，只为偷偷亲吻沉睡中的心上人。

七日后，神从沉睡中睁开眼睛。他往下望去，金发大天使长拄着红色十字长剑端正地站在阶梯前，气势相当严肃庄严。

神明宁静的心湖起了一丝细小的波澜，又很快散去。祂传声道：“辛苦了。”

见神醒来，大天使长转身，重新跪伏在殿前：“您感觉如何？”

神说：“我很好，也是时候宣布新规了。”

米迦勒一惊：“现在就宣布？”

神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祂站了起来，气息突然变得如高山巍峨，如苍穹深远。

祂挥手，神殿的穹顶消散，星空在上方露出深邃而璀璨的眼，神抬头与宇宙对视，苍蓝的双眸里无数星辰诞生，又湮灭。

只一刻，祂离苍穹很近，离米迦勒很远。

狂野的风无端从神殿里升起，压得人抬不起头。暴风中，绝美的身影衣袍翻飞，神情庄严无比。

祂摊开手，一条银色的锁链从如雪如玉的手心抽离，如离弦之箭，笔直地射向星空，一分为二，二分为三，最后，三条锁链飞向不同的三个不同的方向，那分别是天界，深渊，以及红海。

新的戒律生效了，这一刻，三大界的每一个生灵都听见了神明的声音。

神说：圣灵堕落，红海混乱，刀兵四起，战火燎原，创造出这样的世界，让我心中忧伤。这一切，皆因我的乐园里出现我不能容忍的果实，引诱我的孩子们无视我们的约定，去使用那堕落的力量。

故从此时此刻起，贪食禁果的人，我会使他毁灭，同那引诱他的果实一起减灭，直到永远！

永夜深渊里，一片嘲笑轰然爆发，紧接着，凄厉惨叫声接连响起。混沌红海中，数千罪孽之城中人人神色戚戚，面露恐惧。而天界，无数天使跑到街道上，虔诚地跪伏在地上，声音浩浩汤汤：“赞美神。”

而在这个过程中，大天使长自始至终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站在高处遥不可及的人，神情平静，看不出一丝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