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翠柳，十里山茶，几条歪歪斜斜的小路盘横在错落有致的梯田上。一条河道穿行其间，几条小船顺流而下。

船上的封开平皱眉盯着手中的追杀令，这是他们在附近县城随手摘下的。

看着这追杀令上四大仙门硕大的红章，封开平忍不住叹息一声。

“都三年了，这追杀令都换了两版了，他们还没放弃吗？”

江澄撩开门帘从乌篷船中走出来，接过封开平手中的追杀令，看了一眼。

“事关三大仙门的面子，姿态要做足。”

封开平转过身来，背靠船栏杆，仔细端详江澄的容貌。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清晨温和的阳光下，江澄脸部冷硬的线条没有了以往的锋芒，在阳光的晕染下，变得温润起来。那双时刻自带嘲讽效果的双眸此时只是平静的注视着手中的追杀令，如一汪深潭，隐藏了所有情绪。

江澄似乎有些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生人勿进，有些时候甚至是包容他的耍宝胡闹，他闯祸之后也很少骂他，多半是在后面默默帮他收拾烂摊子。

但是面对金凌，江澄又自动代入严父身份，骂得毫不心软。

封开平摩擦着下巴，盯着江澄的眼神带了一丝探究意味儿。

江澄回过头，奇怪道：“我脸上有字？”

“没....没有。”

“那你看什么？”

封开平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我只是在想，我们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去找方淮，会不会暴露他们的存在。”

江澄了然的点点头，道：“前些天，我们藏在方氏的人传出消息，有些事，我需要当面问问方淮。”

封开平：“什么事啊，方便跟我说说吗？”

江澄：“你可曾听说过，夜堡。”

封开平如遭雷劈，呆立当地。

夜堡，他可太熟悉了。那些悲伤的，血腥的，苍白的，无力的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原以为烟消云散的夜堡，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不仅找上了门，还掺和进了巫鬼天书的事当中！

封开平定了定神，道：“夜堡我知道，怎么，他们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江澄：“目前还不清楚，方平提供的情报显示方宗主疑似与夜堡残部有资源往来，怀疑是在做某种交易。”

封开平：“那就奇怪了，夜堡一早被人灭了，老巢都被端了有什么值得方宗主看中？”

江澄：“以我收集的资料来看，夜堡于幻术方面独树一帜，成就不低。”

封开平：“所以你怀疑方氏图谋夜堡幻术。”

江澄：“事关巫鬼天书，我总得多点小心。”

江澄确实非常小心，安排的船只是最普通的乌篷船，在不甚宽敞的河道中也非常不起眼，混入顺流而下的其他船只中，更是没有一点存在感。

小船就这样在其他大船掀起的波浪中一晃三摇的向着目的地前进，直到日落西山，两人才看到前方颇为显眼的村落。

封开平看着一旁桅杆上挂着一面旗，上绣红石村三个大字。在看依山而建的一座座小竹楼，粗粗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三四百户，也就是说，这里至少也是一个上千人的大型村落。

封开平看了江澄一眼，问道：“确定是这里，没有走错路？”

江澄瞥他一眼，道：“怎么？你以为方淮他们是藏在某个深山老林里，罩着一层层的阵法，日夜有人巡逻守夜？”

封开平摸了摸鼻子，没有搭话。夜堡就是如此，层层守卫，防御森严。他先入为主，认为方淮他们或许也是如此，但仔细一想，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至于夜堡，那是杀手组织，不能一概而论。

江澄似乎早就来过此处，带着封开平七绕八绕，转过三条小路，面前的小楼渐渐稀疏起来。

封开平问，江澄只道：“之前莲花坞险些被灭，残存的江氏子弟便在这里躲过一劫。”

封开平：“那你之前给方淮他们的藏身之地就是此处？”

江澄：“那只是我放的一个烟丨雾丨弹，我莲花坞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家的钉子，想要骗过其他人，先要骗过自己人。”

封开平：“那我也算其他人？”

江澄：“你整天不干正事，你觉得你自己适合保守秘密吗？”

封开平：“....”

两人一路拌嘴，上坡下坡，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一栋立于半山腰的小竹楼下。

江澄十分高冷的冲封开平一偏头，那意思是，去敲门。

封开平赶忙揉着右胳膊，道：“我肩疼。”

江澄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道：“肩疼用头敲。”

封开平：“....”

认命般的上前敲门，门开的一瞬间，只见方淮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定定的盯着他。

还没等方淮脸上惊喜的表情定型，封开平一时脑子短路，先一步开口道：“这才三年不见，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江澄：“....”

方淮：“....”

将两人迎进屋内，方淮为江澄与封开平介绍道：“这是隔壁梁太爷的孙女，名叫梁希。”方淮摸了摸小丫头梁希的脑袋，“希希，叫叔叔。”

小丫头明显有点怕生，怯生生的叫了一句叔叔。

江澄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封开平却明显很开心，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还抱起来转了两圈。

等小丫头蹦蹦跳跳的出门去找人玩，三人才坐下来谈正事。

方淮自从来到红石村，便与红石村大部分人一样，过着种茶贩茶的生活。远离了仙门纷争，日子虽简单朴实，倒也随心自在。

江澄环视一周，这房子只能用朴素来形容，家具是竹子做的，墙壁是手臂粗的竹子排成两排，面前的茶具是陶土烧制，触感粗糙，从中倒出的茶汤却是清馨淡雅，入口甘润绵延，回味无穷。

在看方淮，虽着白布素衣，倒自有一股悠闲气度。

江澄将方淮闲适淡然的样子收归眼底，没来由的有点羡慕。

“你倒是过的挺自在。”

方淮一声苦笑，道：“自在的日子没几天了。”

江澄有些诧异，道：“你知道了？”

方淮：“还不知道，但是能劳动江宗主亲自来找我，想必不是小事。”

江澄：“你可曾听说过，夜堡。”

方淮握杯的手瞬间收紧，眼神空前凌厉。

“夜堡！”方淮的语气低沉下来，压抑着愤怒。“怎么没有听说过，毕竟，巫鬼天书就是从夜堡中流传出来的。”

江澄与封开平对视一眼，感觉事情突然脱离了掌控。

“巫鬼天书与夜堡有关？这是怎么一回事。”封开平问道，对于夜堡的消息，他比江澄更急切的想要知道。

方淮收敛了情绪，声音平静道：“我也是后面才知道的。我与杜氏一干人等扎根红石村后，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梳理了整件事的脉络，从发现巫鬼天书开始往前推，发现巫鬼天书来源于杜氏某一次货物订单。于是我开始去追踪那次订单，辗转三个月，查到了一些线索。”

方淮从里屋又拿出了玄铁页乌金丝编撰而成的巫鬼天书，放在两人面前。

“这玩意儿最初是跟一批兵器一起从黑市中流传出来的，因为是玄铁打造，且有禁制封印，也就被归为损坏的灵器一类，在黑市中出价颇高。而流出的源头嘛，是千刃崖。”

封开平心头一跳，不会吧，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江澄则是皱眉思考着，道：“千刃崖，是夜堡的老巢。”

方淮点了点头，接着道：“十三年前，夜堡一夕被灭，死伤无数。随后禁制崩塌，无数江湖人士潜入夜堡，盗出大量金银财宝，这巫鬼天书，便是其中之一。”

封开平：“原来如此。”

到头来，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吗？

方淮：“如今方氏搭上了夜堡，这可不是好消息。”

江澄：“做好最坏的准备吧，接下来，我们不能被动了。”

最坏的情况，便是夜堡幸存的人当中，有人看过完整的巫鬼天书。

是夜，封开平独自一人躺在小竹楼屋顶看着饱满的月亮。

原来今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

就如十三年前那一个月圆之夜一样。

似乎没什么不同。

世间万事，因缘纠葛。本以为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却偏偏有着严谨的因果关系。似乎暗中有一根线，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窃笑着将所有事串联起来，使所有的悲欢离合与你相关，让你背上负罪感。

偏偏你不能去逃避，只能在无法言明真相的煎熬中一遍又一遍回味当初的选择。

封开平睁着眼睛，看着圆月旁边的群星，或许是错觉，他总认为今晚的星星比十三年前更亮了些。

突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的圆月。

是江澄，这次出门他没有穿那件繁琐的标志性宗主服，只一件普通的黑衣，坠着一枚银白的清心铃。

他顺着衣摆往上看，是紧窄的腰身，与健硕的胸膛一起勾勒出完美的线条，在贴身黑衣的衬托下显得清瘦又充满野性。

在往上看，是锋利且具有攻击性的五官，头发高高的竖起，在银冠的加持下又添几分冷漠疏离。

封开平由衷的赞赏道：“你果然适合黑色，这样穿好看多了。”

江澄一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之前不好看？”

封开平认真的想了想，道：“那身繁琐的宗主服除了正式，便只剩呆板了。若不是你自身气质撑着，活脱脱一个庄严的木偶人，就差拿根香拜一拜了。”

江澄：“你咒我呢。”

封开平：“我这是夸你呢，你想想，那么呆板的一套衣服愣是能被你穿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江澄扯了扯嘴角：“我谢谢你。”

封开平轻轻一笑，随后一声叹息。双臂枕在脑后，抬眼盯着星空，喃喃低语，似在问江澄，又似乎在问自己。

“你说，这里的生活好不好。”

江澄偏头看着他，月光下，封开平的眼中闪着点点的星光。

“就在这个小村子里，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渴了就去摘茶叶泡茶喝，闲了就去镇子上逛一逛。若是有什么奇闻异事，就去跟聚在一堆的八婆们聊一聊。若是有什么山贼水匪的，就当没有白练这一身功夫，大战个八百回合，也算尽兴。”

封开平转头看着江澄，眼含笑意，清澈朗然。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也挺好的。”

江澄微垂双眸，掩去眼底的一丝落寞。

“你想留下来吗。”

封开平坐直了身体，道：“你愿意留下来吗？”

江澄歉意一笑。“你知道，这不可能。”

“那就当我没说过。”封开平突然起身弹了一下江澄的额头，且弹完就跑，边跑边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辈子我赖上你了，别想丢下我。”

“你....”江澄快气笑了，起身追去。“慢点，待会儿摔了。”

月光下，两人一追一逃，把屋顶瓦片踩得丁丁铛铛，吵醒了瓦片下睡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