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申城，随着南海夏季风的爆发，正式入梅。

又绵又细的雨丝比雾气大不了多少，缠绵的湿气无孔不入，浸得人骨头酥软。

虽然最高温不过二十七、八度，但湿度已经破了百分之九十，体感上闷热异常。

沈郁欢穿着厚厚的古装，整个人就像是浸泡在水里。

她体温天生偏低，比一般人更不耐热。

化妆师第三次过来补妆，看到沈郁欢外罩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这场戏因为意外耽搁，从早上一直拍到了下午，她担心沈郁欢中暑。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

沈郁欢闭着眼摇头，抓紧一切可以休息的时间补充体力。

“我可以坚持。就最后两个镜头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听沈郁欢这么说，化妆师加快补妆的速度。

她入行时间不短，这个圈子里不乏漂亮的人，也不缺敬业的演员。

但沈郁欢这种漂亮又敬业的演员，却是凤毛麟角。

可惜，不红。

随着化妆师用定妆喷雾对着沈郁欢的脸猛喷了几下，短暂的补妆休息时间结束。

一开机，沈郁欢睁开双眼的瞬间进入到角色状态。

最后两个镜头拍的十分顺利，导演一声“卡”，沈郁欢终于能从高温地狱里解脱。

古装戏服穿脱都繁琐得要命，沈郁欢够不着身后的卡扣，扭头去找助理小桃帮忙，却发现休息室就她一个人，小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再次努力尝试着往后夠了一下，手指总算是勾到了位置刁钻的卡扣，指尖一错，顺利解开。

厚重的戏服一脱下来，囿困了一整天的窒息闷热总算有点缓解。

沈郁欢长舒一口气，把完全湿透的背心脱掉，拿了件干爽的T恤往头上一套，从包里翻出手机先给自己点了杯零糖的纯茶饮，备注多加冰。

刚有骑手接单，助理小桃就回来了，手里抱着件礼服，还拎了个纸袋。

看到沈郁欢已经换好了衣服在那卸妆，小桃没想到这两个镜头竟然拍得这么快，赶忙赔罪。

“沈姐，抱歉抱歉，刚刚接到赵姐电话，让我去拿衣服。”

“没事。”沈郁欢注意力都在卸妆上，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

赵姐，也就是沈郁欢的经纪人赵雪，算是小桃的直属上司。

赵雪的脾气有多烂，沈郁欢深有体会，自然不会跟小助理计较。

见沈郁欢没生气，小桃松了口气。

她是上个月才开始给沈郁欢当助理的，上班第一天，赵姐就跟她说，沈郁欢不好伺候，脾气大，毛病多，让她忍着点。

但小桃真没见过沈郁欢黑脸，就算因为对手演员失误连续十几次NG，沈郁欢都能耐着性子再来一遍。

沈郁欢的性子倒是有点冷淡，几乎没跟小桃说过工作之外的话题，因此在面对沈郁欢的时候她难免心里发憷。

看到小桃脸上谨慎讨好的表情，沈郁欢在心里叹气，赵雪肯定又跟小桃说她坏话了。

这两年她换了三四个助理，每次她刚跟助理关系变得亲近，赵雪就会突然换人。

两次之后，沈郁欢也猜到，赵雪是怕她跟助理关系太好，不好继续拿捏她。

所以这回换了新助理后，沈郁欢维持着淡淡的态度，除了工作之外的话题一概不聊。

她不想来来回回的折腾着换人，麻烦。

看到小桃怀里抱着的礼服，沈郁欢眉心蹙了蹙，猜到赵雪送礼服过来的用意。

“我昨天说了今天拍完之后要去趟医院。”

这事小桃知道，三天前沈郁欢就让她跟赵姐打过招呼，昨天又说了一遍。

她表情有些为难：“可是……赵姐说今晚这个局你得去一趟。”

赵雪的原话是，公司的安排，她不去也得去。

沈郁欢嘴唇抿了抿，显然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小桃也只是听吩咐办事，没必要为难她。

赵雪既然开了这个口，她必定逃不了。

沈郁欢拿手机给医院的看护发了条消息，拜托看护再多待三个小时。

赵雪安排的肯定又是那种一堆投资商吃饭，让女明星作陪的酒局。

她过去只要当好一朵壁花，等投资商们喝到一半开始胡说八道吹牛扯皮的时候，差不多就能开溜了。

换上香槟色的鱼尾晚宴裙，细吊带大露背，露肤面积不小，沈郁欢将长发放了下来，遮盖住大半个后背，也挡住了明媚春光。

她没再化妆，只涂了点润唇膏，淡淡的奶油草莓味，能让她保持情绪稳定。

小桃看她一副准备好了的样子，问了一句：“姐，你不化个妆么？”

沈郁欢摇头，那种场合打扮精致等于是给大佬们递上投名状。

她这身衣服已经很打眼了，再做发型化全妆，是等着被人纳入金丝雀的备选名单吗？

小桃有些惊讶，但不得不说，化不化妆对沈郁欢来说没什么太大差别。

毕竟沈郁欢这张脸在圈子里称得上一句神颜。

她的眉眼虽然素净清冷，可眼尾略略上翘带着点儿娇艳的明媚，圆润的鼻尖和小巧的唇，整张脸骄矜感十足，既有千金小姐的明艳也有邻家姑娘的亲和。

所以无论是淡妆小白花，还是浓妆妖女，沈郁欢这张脸都极具说服力。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长相早该红了。

可惜她一无人脉二无背景，签了倾城娱乐这么个没良心的公司，刚出道那会儿还得罪了一个不能得罪的人物，就只能没日没夜扎根在各个低成本制作的古装偶像流水线剧里被压榨青春。

想要从眼下的困境挣脱出来，要么找个金主傍身，要么就只能祈求公司忽然良心发现，给她制定真正适合她的事业路线。

无论是沈郁欢自己去突破下限，还是指望公司突然长出良心，都不怎么现实。

她唯一能靠的就是，努力争取更多的角色和机会。

-

小桃一面定导航一面跟沈郁欢说地点在Oasis餐厅。

听到Oasis餐厅，沈郁欢眼底划过一丝微惊。

说是餐厅，其实是家叫做Velvet的私人会所，接待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全都是一句话就让这个城市抖三抖的人物，没有会员卡连门都进不去。Oasis是二楼的中餐厅，没有大堂，都是包厢，极具私密性。

这个规格，远比沈郁欢从前被迫出席的酒局要高得多，她收起浅淡的情绪，拿出手机。

微信列表里置顶的头像，是一个女人撩动长发的黑白照片，也是沈郁欢交往了六个月的女朋友杜沁的自拍。

两人上次对话的时间停留在三天前。

杜沁这段时间在山里拍纪录片，信号一直不好，两个人联系得也少。

沈郁欢将杜沁的头像点开，敲了一行字过去。

【忙完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杜沁才回复。

【宝贝，抱歉，我刚刚才有信号，怎么样？你是不是快杀青了？】

烦躁迷茫的情绪因为这条回复被冲淡了许多，沈郁欢的眉眼也跟着柔和起来，指尖快速地敲打屏幕。

【还有两天，你呢？拍的怎么样了？我杀青之后去探班？】

这部古偶剧拍了三个多月，杜沁在山里拍记录片也拍了三个多月，两个人统共见了两面。

因为杜沁在山里进出不方便，都是沈郁欢过去探班。

山里条件有限，纪录片的拍摄任务又繁琐，沈郁欢也不想让杜沁麻烦，每次见面都是匆匆吃顿饭，陪着杜沁在山里散散步就回剧组了。

两人恋爱谈了半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一个月。

【杀青了就好好休息，赵雪估计也不会给你放太长时间的假，就别来回折腾了。】

被杜沁拒绝了探班的提议，沈郁欢长睫轻阖，粉唇抿成一条直线。

当初杜沁追她的时候，沈郁欢其实没有谈恋爱的心思，拒绝过几次。

之后有一天，沈郁欢在片场扭了脚，杜沁从申城连夜坐了十个多小时的高铁赶到她的身边，只为了送一贴她用过很好用的膏药。

当时沈郁欢被触动了，和某个人相互记挂着，一起分享喜怒哀乐，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发现和杜沁合拍的地方还挺多。

最喜欢的电影一样，最喜欢的导演一样，连最喜欢的演员都一样。

两人聚少离多，加上沈郁欢演员的身份，见面大多时候都是窝在公寓里看老电影，或者晒太阳看书，偶尔沈郁欢会下厨做点儿好吃的解馋。

朋友调侃沈郁欢这恋爱谈的，比异地恋见面还少，还没热恋就进入老夫老妻的模式。

沈郁欢觉得没什么不好，演多了动辄毁天灭地魂飞魄散的仙侠古偶，反而不期待太过轰轰烈烈的爱情。

杜沁大概是不想让她来回跑，也是出于关心。

不过，还是有点失望。

见沈郁欢半天没回，杜沁又发来一条。

【等我回来看你，乖。】

沈郁欢回复了一个“好”字便结束了对话。

抬起头时，旁边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正好与她坐的网约车擦肩而过。

沈郁欢以为自己幻视了，不然她怎么好像看到杜沁坐在那车里？

她扭身回看，雨水模糊了车窗，她只能看清那辆车的车尾，一辆粉色的Mini。

沈郁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牌号，挺好记的数字，689。

沈郁欢眉头皱了皱，又给杜沁发了条消息。

【你回来了？】

【我就算说要回去也不会那么快啊，宝贝别着急。】

杜沁发了张山里星空的照片过来。

【知道你想我了，给你看山里的星星。】

沈郁欢眨眨眼，不由地失笑。

杜沁还在山里，而且她的车也不是粉色的Mini，应该看错了。

粉色的Mini里。

杜沁把手机丢到中控台，副驾上染着一头烟粉发色的女人一脸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

杜沁笑着伸手去握住副驾上女人的手，好言好语地哄着：“生气了啊？”

“你说呢？到底什么时候能分手？”

杜沁舔了舔唇角，似是对这个话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她亲爹可是宋家声，再等等，乖。”

两辆车朝着东西两个方向，各自隐没入车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