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提他,那狗日的,欠老子的三千块钱到现在都还没还,人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一个戴着安全头盔的年轻小伙子正推着一车的木板往前疾步走着,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带回一下的。初夏的江台市,正午的太阳已经很毒了,晒得他皮肤黢黑,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闻言,彭婉与身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对视了一眼,立即异口同声三连问:“那他叫什么?哪里人?这么久没见过为什么没报警?”
小伙子被吵得脑仁疼,哗啦啦地撂下手里的活,回过身来把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俩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因为是出外勤,又不用验尸,所以法医室的人今天一水儿的便服,外人认不出来倒也正常。
然后他才不耐烦地道:“你们谁啊?找他干嘛,别也是债主吧?都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这些工友也是冤大头,你们冤有头债有主,别一天天地来找我们事儿好不好!”
眼瞅着对方就是要撵人的架势,彭婉连忙掏出了自己的警察证:“青云分局法医室,彭婉,这位是我的同事,我们在调查一桩恶性案件,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孙灿!干嘛呢,又在偷懒?还他妈能不能干了!”
“哎,不好意思马经理,我马上来!”孙灿赶忙招呼过去,回头冷冷甩给彭婉一句:“你们查案子关我什么事,没见我正忙着呢吗!赶紧滚!”然后转身就要走。
彭婉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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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长,咱们等他下班不就得了,干嘛非得花这个钱?”
最终彭婉花了比孙灿旷工一天扣的钱的两倍才把他‘请’了出来,因为这钱是从他们科室的经费里出的,小警察明显有些不大高兴。
“瞅你那眼皮子浅的,耽误一天,后续办案进程就得全部往后推,到时候可就不是几张票子能解决的了,你要记住,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叫事。”
彭婉焦急地往咖啡馆的落地窗外又望了望:“怎么样,蒋队他们联系上了吗?”
小警察摇摇头:“蒋队那边俩人都还是关机状态,不过唐队倒是联系上了,说是已经上省际高速了,估计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赶得回来,科长,你也别太着急,咱能这么快找到孙灿已经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你小子还真是个聊天鬼才。”彭婉白了他一眼。
她从今早在菜市场的时候就觉得左右眼皮一直乱跳,心里也是莫名七上八下的,现在又一直联系不上蒋徵和陈聿怀,一下子心都凉了一半。
“你先在这儿等着,准备准备一会要问的问题,我出去再打个电话。”
“是。”
外头的空气十分闷热,天空也是阴沉沉的,天边乌云翻滚,雷雨马上就要来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蒋徵的私人号码。
嘟……嘟……嘟……
“接啊,快接啊……”
彭婉焦虑地来回踱步,手指甲都快被啃秃了。
以她对蒋徵的了解,这种情况是从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是这样的工作期间,就算地球爆炸了,他的工作手机也会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才对。
等待了足足数十秒后,听筒里骤然传来一段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彭婉一颗心瞬间就跟着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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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灿过来时已经换上了身干净衣裳,彭婉这才发现他虽然看着糙了点儿,但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青春气,应该年纪很小。
他略显局促地坐在两人对面,粗糙的手指绞在一起,与方才的态度全然不同。
果然,钱还真是个好东西。
“我能点杯珍珠奶茶么?”他突然问。
“想点什么都行,只要我们问话的时候你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你想点铁观音都成。”彭婉挥挥手把服务员叫了过来,依样点了三杯喝的。
“所以这人叫什么?你俩是什么关系?”小警察把两张照片推了过去。
孙灿盯着上面的人,叹了口气道:“他叫郑长贵,这女的是他老婆,叫什么来着?哦对,好像是叫郭艳,我也是三四年前才认识的他们,夫妻俩都是我们施工队的,你们也知道,他们打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队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真跟他们没什么交集。”
彭婉:“你有他们的照片么?或者两人有什么特征可以供我们参考的?毕竟现在谁也不能确定这两人就是你口中的同事。”
“我都说了跟他们不熟,难道你会特意保存陌生人的照片?”
孙灿有些不耐烦,两条粗眉拧成一团,又说:“特征?什么特征?郑长贵好像有点瘸,我都不知道包工头是怎么招的人,这种瘸子都能进来,至于郭艳……就胖胖矮矮的,干活倒挺利索,但挺孤僻一人,除了她男人,都没怎么见她跟别人说过话。”
彭婉顿了顿,脑海里跟3D打印似的,飞快描绘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农民工夫妇的形象。
“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你知道么?或者在江台还有什么亲戚之类的么?”
“您好,您的一杯全糖珍珠奶茶和两杯冰美式,请慢用。”很快,服务员就挂着职业假笑走了过来。
“谢、谢谢。”彭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心急了,蒋徵一直不回电话,已经完全打乱了她原本的节奏。
小警察在旁边适时补充了一句:“你慢慢说就好,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遗漏信息,也不要添油加醋。”
孙灿捏着吸管,闷头吸了两口奶茶,犹豫着说:“我只记得他好像有点西北那边的口音,人长得也像,不过他媳妇的口音我没怎么听过,有点像闽南那边儿的,具体是哪的人我也没问过,至于其它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闽南?彭婉记得甘蓉的老家好像就是那边的,只不过她离乡早,常年四处颠沛流离,最后又在江台安家多年,所以早就听不出太重的口音,只是普通话一直不大标准。
或许可以跟甘蓉打听打听。
“你刚才还说到了借钱、债主什么的,郑长贵经常跟你们借钱么?”
说到这儿,孙灿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点头道:“他隔三差五的就要跟我们借钱,少的时候三五百,甚至几十块的都有,多的时候两三千,嘿我就奇了怪了,他们两口子吃住都在工地,哪儿来这么大的开销?”
他两手一摊:“关键是他借了又不还,还老跟我们吹嘘什么他找到了一门大生意,等赚到钱翻倍还我们,可现在呢?钱钱打了水漂,到头来人还死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警官,你们能帮我把钱要回来么?或者定他个敲诈勒索什么的?”
“你这个数额确实属于'数额较大'可以立案,不过嫌疑人死亡是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民事责任倒确实有可能。”
小警察的圆珠笔在本子上写得飞快,然后抬头道:“如果你们能够提供足够有效的证据的话,当然,现在死者亲属都还没找到,想要赔偿金是不可能的了。”
孙灿眼珠子一转:“所以……我想要回钱的话,就必须得帮你们?”
看来郑长贵的社会关系还挺复杂,或许他们现下可以先从财杀入手一一排查,至于孙灿说的那些……随便从治安大队拉一个警察过来听,都会判定这人黄赌毒至少占一个,这样就能更大程度上地缩小范围。
数不清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涌入脑海,彭婉刚想乘胜追击,搁在一旁的手机却倏然响起。
是唐见山。
小警察瞥了一眼,说:“科长,你去吧,这边有我在。”
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溅起一片尘土味儿,闪电犹如一条毒蛇,在浓云密布间张牙舞爪,彭婉已经能远远地听见些许闷雷声。
“喂,彭婉。”唐见山那边环境非常嘈杂,两边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好像时空都被扭曲重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江云高速这边突发严重车祸,三车追尾,其中一辆车失控翻进了河里。”
彭婉没说话,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可以听见唐见山的心跳声。
“我,”他吞了口口水,“我问了目击到的司机,他说好像是一辆黑色SUV。”
“彭婉……你也没联系到蒋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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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小时前,江云高速。
黑色ES6再次飞奔上了省际高速。
“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上午好,欢迎收听由江台FM带来的《一路畅通》交通广播节目,我是主播袁丽,下面播报今天的路况信息……”
蒋徵伸手把广播声拧小了些,说:“我知道你想去大渠沟村的原因。”
陈聿怀侧脸枕在胳膊上,整个人斜斜地倚在副驾驶里,不置一词地“嗯哼”了一声。
“车后座有个pad,你去帮我拿过来。”
陈聿怀这才终于动了动,扭过头睨着眼看他。
“怎么,你领导现在连这点事儿都使唤不动您老人家了?”蒋徵嗤笑了声,只是目光始终都没从前方移开过。
陈聿怀从鼻腔里叹了口气,但还是挪了挪身子,照做了。
大型SUV前后座距离挺宽,陈聿怀只能单腿半跪在座椅上,一手扒着驾驶座的头枕边,一手伸长了去够,蒋徵就这么闻到了他身上的云南白药味儿。
“打开吧。”
“干嘛?”陈聿怀始终狐疑地看着他。
蒋徵只道:“密码是000101。”
这是他的工作平板,密码给陈聿怀知道倒也没什么的。
按亮屏幕,输入密码,解锁。
“这串数字有什么特别的么?”陈聿怀低头摆弄平板,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家门锁也是这个,是个特殊日期?”
出乎意料的是,蒋徵竟然无所谓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妹妹的出生年月而已,她偶尔会来我那儿住两天,福贵也跟她玩得很好,密码设成她生日,她也好记……打开微信吧。”
闻言,陈聿怀的手不经意地轻轻一颤,默了默,才说:“妹妹?我好像还没听说过你有什么兄弟姐妹?”
“你知道什么?”蒋徵眼角余光扫过他低着头的半张脸,“我还以为你对别人的事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
“……确实……”陈聿怀打开微信,直接就跳出来个聊天界面,时间还停留在他们第一次从大渠沟村回来的那天,对方备注是大渠沟高村长。
老高:哦,你是说我们村时家那小子吧?
蒋徵:对,大概不到十岁,挺瘦一小孩,我们辅警那天提前下山,正巧碰上那孩子在外边玩,还主动给他领路来着,后来我们辅警说发现那孩子手臂上有不少伤,担心是被什么人欺负了,所以托我跟您这儿问问。
老高隔了一会儿才回了下一条:那估计是他爸打的,那孩子也挺造孽,家里是低保户,上头有个十三岁的姐姐,他妈生下他就跟人跑了,他爸打那会儿就开始酗酒,喝点马尿就动手,砸东西,别说这么小的孩子了,连我们当大人的看了都得绕远点儿。
下面还有几条聊天记录,是蒋徵在问给那两个孩子申请政府保护之类的。
“老高说看在你领导的面子上,会帮忙联系辖区派出所介入。”
陈聿怀有些错愕,愣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蒋徵竟然还能记得那事儿?他没有真的放任不管?可是,为什么……
半晌,陈聿怀扶了把眼镜,低头含混不清道:“……谢、谢谢蒋队。”
“没什么谢不谢的,也不单是因为你。”
一直还算顺畅的路况渐渐开始拥堵了起来,大中午的,高速公路上堵车可多见。
蒋徵稍稍降了些车度,再次拧开交通广播。
“……G30江台绕城高速:部分路段有大型车辆行驶,注意保持车辆安全距离。”
“最后提醒各位车友们,今日午后本市或有70%的地区出现强降雨并伴有雷电,中西部地区预计最大1小时降水量将达到50~70毫米,请注意驾驶安全,提前规划好行车路线。以上就是今天的《一路畅通》早间节目,感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会。”
陈聿怀将车窗降下来了些,尽管雨还没落到他们这边,凛冽的空气中却已经能嗅到些许水腥味了。
车速越开越慢,最终还是不得不停在了高架桥上。
蒋徵烦躁地按了按喇叭,惹得前面一顿破口大骂:“妈的,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啊?没见前边儿堵车了么!”
两人伸长了脖子往前望过去,好嘛,好端端的高架桥愣是给堵成停车场了,一眼都望不到头,不少司机下了车,抽烟的抽烟,唠嗑的唠嗑,骂娘的骂娘。
“我下去问问,你在这等我。”这车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蒋徵干脆熄了火,随手从后座捞过来一件皮夹克,然后推门就下了车。
陈聿怀一个人在车上坐了会儿,却迟迟没等到蒋徵回来,冷风裹挟着各种香烟混合在一起的苦涩味道,轻飘飘地钻进他的鼻腔里,让他又想起了大清早没抽成的那支烟,得亏从蒋徵家出来的时候顺道在附近的报亭买了一包随身揣在了身上。
他前后瞅了一眼,没见着蒋徵的影子,便拔下钥匙,也推门下了车。
陈聿怀并没有走太远,他一个人站在高架桥的围栏边,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低头看着脚下熙来攘往的车流,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艘漂在海面的小船上,随时面对被底下的海浪吞没的风险。
夹杂着细密雨丝的风吹乱了他的发梢,鬓角留长了些许的黑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能注意到自己的视线盲区里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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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真……真得这么干不可么?这、这要是被抓到了不得吃枪子儿啊……”
“甭废话,要这么怕早干嘛去了!”黑皮肤吊梢眉的男人把自己身边儿矮胖矮胖的同伴一把推了出去,眯着眼睛低声说:“你也知道是掉脑袋的事儿啊?真让他们进了村,全村人都得跟着遭殃,不如现在就干掉他们,咱们兴许还能活,赶紧的,贴他们车底盘下边,千万别被发现了!”
说着,他就将怀里用报纸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东西迅速塞进了胖子手里。
胖子吓得险些甩手一把扔掉。
“你他妈疯了!拿好!”男人瞪着一双小眼睛,恨不得一拳捶在他那榆木脑袋上。
他咬牙切齿道:“赶紧的!一会那个瘸腿的要是回来了就一切都完了!今天就是咱们最好的机会,早上村长看到新闻就猜到他们今天肯定还要回来,正巧这条高速又被砸断了,他们铁定要换一条路,最近的那条又必须经过青阳河,咱们需要做的只有看准时机按下按钮,后面自有老天帮我们!”
“二柱,想想你还没过门的媳妇,再想想你爹妈,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今天必死无疑,也不会有人能找到我们,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远处矗立在桥边上的瘦高人影晃了晃,似乎一支烟见底,马上就要回来了,胖子这才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好吧,你一定要帮我看好!车停好了对吧,一旦露馅了,你可一定要带我跑……”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快快快,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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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这条路又发生了泥石流,五公里外完全垮塌了,交警跟抢险队还在紧急疏散,”蒋徵裹挟着一身的寒气钻进驾驶位,“我跟交警打听了最近的路线,现在得更改……”
他突然耸了耸鼻子,皱眉看向陈聿怀:“你抽烟了?”
陈聿怀:“你那鼻子随了富贵是吧……”
“安全带系上,雷雨马上要下下来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了。”蒋徵没理这茬,行云流水地关车门、卡上安全带、油门一踩、方向盘打到底,SUV便立刻掉头,游龙一般在‘停车场’里硬是开出一条通路。
“你身上还有伤,抽烟不利于伤口愈合,我那天不是把你打火机都顺走了么?”
合着这人是故意的?陈聿怀莫名有些心虚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烟。
这边的路比较绕,路况也不大好,旁边就是岩壁,外地人基本不会走,因而相比高速要空旷许多。
蒋徵几乎把车开到飘起来,身后压城的黑云紧紧跟在车尾。
窗外湍急的河水声越来越近,因为正值汛期,水流量非常大,等车开近了,就逐渐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车内一时无声,没人注意到车底的微型炸药包上,原本有规律闪烁的红灯突然频率变得急促了起来。
十秒……五秒……一秒……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