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守夜的弟子忍不住扯了扯衣领,提着燃灵灯边走边哈欠连天。
“兄弟啊,”他走到一个倚在树下的弟子旁,拍他的肩,“寅时了,我们回营换班吧。”
他这一拍,竟是直接把人给拍倒了。
那人半张脸埋在厚厚的积叶中,叫人看不清其状态。
“不是我说,你这身体也太差了些……”他打笑道,把燃灵灯凑到对方脸上,片刻后拔腿就跑。
尚埋在腐叶中的弟子喉间发出“啊啊”的嘲哳几声,脸上生满鸦羽,黑溜溜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冲出来一般。
他朝着那个弟子逃离的方向抬起已经羽化的手,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
“快跑。”
杜渐手握军报,眉头紧皱,神色复杂地环顾着台下垂头的弟子们。
“宗宗主,”那个呈报的弟子顶着炽热的视线抬起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羽化了……脸上,手上和脖颈都生满了鸦羽,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宗主,家弟也……”另外一个弟子红着眼眶说道。
“啊啊啊!”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呈报的弟子周身被灼眼明艳的火光包围,开始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后颈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瞬间被灵火扑灭,将弟子一并燃烧。
他表情痛苦,手脚扭曲,本能的叫喊着。
蓦然间,有道金光贯穿他心,渐渐随着灵火一并消散。
生死不过刹那间,原先半跪着的弟子们看见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被烧死了,此时即使有疑也是大气不敢出。
杜渐侧过头去,松开捏诀的手后召出乾坤袋,将那名弟子的尸身收入在内。
他抬眼望向一旁似乎一动不动的南宫微,捏了捏眉心,喝令道:“此类似疫病,触碰即可染,需灵火焚烧方可解脱——其余人离羽化人远些!现在带路,封锁南侧军营!”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马上就带路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杜渐望着南宫微,在他识海里传音。
“我五感敏锐,他作揖时将后颈露出,便看到那绒毛般的鸦羽罢了。”他匆匆走过,掠了一眼被烧出个窟窿的氍毹。
“小题大做,这是一条人命!下次办事知会我一声,我去处理。还有下次按军法处置。”
说来奇怪,南宫微感知事物总能比杜渐快上不少,于是杜渐便想着探他的灵脉看他修炼如何。可每一个他都只能探到一片深渊,连识海都是漆黑一片。
金丹期始,每进一境界,都要受一次天雷劫,可杜渐没见过南宫微有受过一次。但与他切磋时,他们的实力明显不相上下。可他修炼的境界一直是个迷,连本人都答不上来。
沈渊清说,修者五不可探——天道,神,魔,鬼魂,器。他修行境界有限,看不出南宫微到底是什么。本人自己想不起来,用溯流呈现的记忆也是漆黑一片,和他的人一样成迷。沈渊清在他初来乍到时探过一次,那是唯一有裂缝的一次。可灵力刚注入,他便被反噬,有一道力似海潮翻涌一般浩浩荡荡推开他的灵力,瞬间将他左手灼伤。
南宫微后来倒一点异样没有,有猜测说是哪位高人在他身上有加持,他们便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五不可都太荒唐了。天道不可能,神有神力魔有魔样,鬼魂不得修他们这派,器灵需有器在身边方可存活。
相伴十余年,他却一点底细都不知。
“宗主?”那个说自己家弟羽化的弟子提着燃灵灯,眼看着宗主要撞到树了。
那棵树没能给杜渐一个拥抱,差点被烧了。
南宫微捏诀,烧了半埋在叶里的弟子。
“这怎么办?不得近身查看,一烧就没了,我们怎么查?如今仍在行军途中,若出了丝毫差错……”有人慌慌张张地说着。
南宫微抬眸,烧掉最后一片鸦羽。
那片鸦羽在空中化作零零散散的带着火光的碎片,往南飘散。
“离盛奈还有多远?”杜渐问旁边一个奉命握着地图的弟子,那弟子哆哆嗦嗦的,说再行二里路,破了城门便是了。
“方圆五里的乌鸦一个别留。三四军按兵不动,若有人逃出按叛逃处置。所有接触过羽化人的都按例检查,若已有羽化征兆……”杜渐觉得喉间发干,最后一句愣是酝酿几息方得出口,“烧,后果我全责。”
“可是这样折兵我们折不起,不能医治么?”
“非平常鸦羽,附有灵气,若是乱下药反倒会让人生不如死。”南宫微捏了掌心火,照看四周的人,“现有两人如此,倒可稍稍抑制一番——唤时青到主账。”
一刻后,时青手中捏诀,半蹲在被烧得皮肉不完整还露骨的尸首边上。
“残余灵气是他派的,我分辨不出是哪个。倒是这病,若是触碰可得,那只得是灵气传输,随后在三刻内发病,直到全身拥有鸦羽——宗主,你们说的另外一个,有什么异样么?”
杜渐沉吟片刻,摇头。
“现下只能先自己在身上附层结界,我不好说,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种傀儡术。”时青收了那具不堪入目的尸,打算回去研究一下,“但请手下留情,病灶不深者可交由我来,我愿一试。”
杜渐目送时青离开,颇为苦恼地将十指插进头发中。
盛奈乃阴气极旺之地,有不少与鸦有关的邪术都出自于此。他们要破盛奈才得下蜀都,可如今未打一战便折兵,说出去得是修者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终究是没有硬破盛奈,三四军在染病折兵十余人的情况下绕盛奈渡河,与边卫军连战三日方与总军会师,总军则与盛奈守备军周旋了几日。
那诡异的羽化病终止在了第十三个人身上,时青还没来得及查清它的源头便急匆匆下场了,像是为夺人视线的一场戏,不消片刻便自主散场。
一切都太顺利了。
像是一场波澜不惊的梦,唯有一处微微荡起涟漪。
那羽化像是一场意外插入这场梦中,烧灭十余人后便销声匿迹,只得不了了之。
“太简单了。”杜渐蹲下,掀开一个守备军的头盔,再次看见他们额间的黑纹——几乎每一个盛奈守备军的额间,都有这个奇怪的纹路。它似绸缎一般,几条细细的线互相缠绕着。
一军将领闻言,边擦拭着剑边说道:“好事,传言有说盛奈乃圣地,我以为我们要打个把月。只是这羽化再无声息,此处竟是连阵都没有,我担心……”
杜渐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倏地抬头。
“南边,中套了。”
自穆肃率军入环山后,此间黑雾萦绕,久久不散,山间无鸟兽啼鸣,一片死气阴湿。
“将军……我们入山五日有余了,这下如何是好?”副将拢着袖子,一身潮湿气,头上还顶着几片叶子。
穆肃咬咬牙,拿出罗盘,不死心地往里再次注入灵力。
罗盘的指针在灵力注入的瞬间浮现,又在几次无厘头的乱转下消失。
“这里有法阵,罗盘用不了。先安顿士兵,士气不可无,否则我们连布阵人的毛都见不着就全迷在山上了。”他叹气,望着不远处落下的鸦,收回了罗盘,“叫个擅长阵术的弟子来见我,找不到阵眼也要找到个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他一介武夫,不善术法,原先想着山有岩这正是他的优势,未曾想竟是落到了阵中。
有个弟子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气还没喘匀就说:“将军……此乃迷魂阵,生魂落入阵中,若期间被雾中造物所迷惑,不消三日必被反噬……成为布阵者的傀儡。”
“什么?!”穆肃一听,顿时就手足无措,自己还领着几千余人,怎能折于此,“入阵多久会开始?”
“不,是靠意志力,若是抵制不了雾中造物的诱惑,救回来比登天还难。”
大意了。
“布结界,我做阵眼。”他暗中垂手折下一树枝,刹那间又在他手中灰飞烟灭,“我就不信千余人的意志熬不过区区一个阵法。”
山上浓雾不散,蜀都却是晴朗夜空,一片清明。
身着玄色劲装的女子轻盈地落在鸱吻上,负剑向立在屋檐瓦上的白衣女子作揖。
“丞相大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微微一抬头,顿了片刻,“只是出了点误差。”
“什么?”凌离温文儒雅地说着,转着清波般的眼眸。
“南山处入阵的不是玄陵宗宗主,是其他人……那位现在已经攻破盛奈了。”
“?”
饶是凌离再怎么表里不一斯文败类,这时也按不下火气。
她让盛奈黑羽军按兵不动,放点毒便作罢,就是为了能让另外一队能快速攻到蜀都。到那时她就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和国师派慢慢打,她自己去开血祭。
但现在想要的祭品去了北边,在她的吩咐下很快就能攻上来。
不出两个月,他就能把故意派下去的虾兵蟹将们打个对穿,到了蜀都还能把傀儡和皇帝穿成串送到她面前。
“罢了,让他们打。”凌离轻步走到那个女子面前,用指尖勾勒着那人稍有棱角的面庞,“我并非圣人,血祭若不成,也能让赤霄辛苦几年。百年以来她算无遗策,我不信她没布棋子在北处,不信她宁愿守着和皇帝的几点温情也不守护蜀都。我只要达到我的目的,而她要权衡蜀都的利弊。你们是我的死士,注定要为血祭献身,我也一样。”
她转身一跃,落到正脊上,像是得到了解脱般张开双臂。
“什么血脉尊卑,我今日就要她们为那所谓的凤凰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