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天仓五e。

一幢废弃建筑中，一间模样像是教室、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薇利亚独自坐在椅子上。

窗外是温暖的春光。

窗口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树木，附近也没有其他建筑。从这里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铺满了不知名的淡粉色小花。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冠上开着与樱花相似的粉色花朵。

这一切就像是幻境一般。

薇利亚坐在陈旧的课桌后，望着窗外出神。

——

星际空间管理局为她提供了十几种选择。最终她选了天仓五e，并将这颗星球买了下来。

如今购买星球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在几百年前的星际移民初期，星球改造难如登天。但到了26世纪，这已经算不上什么挑战。星盟的人口增长速度不快，各住人星球的人口密度一直维持在适宜水准。新冕不急于开发可住人星球，没有人住的宜居星球在银河中不算罕见。

而其中一些星球出于某些原因，终究不能供人类长期居住，因此可以被私人买下。天仓五e就是这样一颗星球。

当然，它的价格绝不便宜。因为它不仅是一颗类地行星、半宜居星球，它还有很多方面与地球及托帕斯很像，比如天空的颜色、植物的种类、空气的味道，以及肉/体感受到的重力等等。

这颗行星绕天仓五公转一周的时间大约是160多个地球日，这样的季节变化对人类而言还算容易适应。唯一难以适应的是它漫长的自转周期。不过，在人类现有的科技面前，极为漫长的昼与夜不会给生活带来很大困扰。（注）

天仓五e被永远排除在宜居星球名单之外，最关键的原因是在它的恒星系统中存在较为密集的岩屑盘。它受小行星撞击的频率会比地球或托帕斯高出许多，人类没必要冒这个险。

但这里不是没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星盟曾在这儿建设基地，开展科研活动。这幢建筑就是当时的遗留物，这个房间大概是一个类似于简陋讲堂的地方。

薇利亚刚才将这建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直到现在这里还有机器人在服务，负责维护此地与ISA联络的通讯基站。

她等得有些无聊，就离开房间，顺着楼梯去到房顶。这建筑不高，只有六层，她站在栏杆后面，看向西伯利亚号停泊的位置。

——

不久之后，庞大的黑色星舰出现在这片区域上空。

是极光号。

假如索菲遵守约定独自前来此地，星舰上应该就只有若干负责维持舰体平稳运行的普通机器人而已。她根本没必要乘这艘夸张的战舰过来，或许是艾斯特手头一时没有其它的私人星舰了吧？

索菲从极光号停泊的地方走到这幢建筑需要一段时间。薇利亚走到房顶另一侧，再次看向那片淡粉色花海。

然后，她看向天空。

与托帕斯不同，在天仓五e，即便是在光照较为充足的白天，她也依然能看见天空中的诸多星体。其中有卫星、邻近的行星，也有遥远的恒星。它们不至于明亮到令人难以忽视，但也的确能用肉眼观察到。

对于不熟悉这景象的人而言，确实是新奇的体验。

这颗星球上的设施年久失修。房顶的一角像是曾被什么东西砸到，坍塌陷落下去，连带着那一段栏杆也扭曲断裂。薇利亚一向有些恐高，站立的位置离坍塌边缘有几步远，即使跌倒也不可能摔下去。

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天地静谧，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刻，她心里有种异样的平静，甚至不再惧怕高处。她在想，或许永远地留在这里也不错。

片刻后，薇利亚将目光从坍陷处移开，不合时宜地想起布兰登初次登上西伯利亚号时的模样。

第一次见面那天，他显得非常局促，紧张得不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星舰指挥官。薇利亚没有告诉过他，甚至早在那时，她就已经觉得他有点可爱了。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布兰登呢？

上次在地球被棕熊逼入绝境时，她也想起了布兰登。似乎每次当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疲倦，觉得安静地死去也是种不错的结局时，就会想起布兰登。

这也许是她的习惯——某种下意识的自救。

诚然，她从未真正有过想要死掉的念头。但或许在潜移默化之中，这个习惯曾多次救过她的命。

——

“薇利亚。”

薇利亚太过出神，都没有注意到背后的脚步声，索菲不知何时来到了这栋楼的顶层。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她离边缘处还很远，但从索菲的角度看去，或许显得有点悬。

薇利亚看了看下面，笑了笑说：“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不是会给你省很多麻烦吗？”

索菲看起来并不是太高兴。

薇利亚观察她片刻，指向原野中的那颗参天大树：“我们去那边吧。”

看来正如路加所推测的——索菲想要杀死她，却并不希望看到她死去。

索菲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只要你肯一个人来，我就把Ⅷ型心智模块的所有资料都给你”之类的鬼话。但她不会拒绝来这里，因为如果她想杀死薇利亚，比起在地球动手，在天仓五e动手只会更稳妥，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更小。

几乎没有人会目睹她杀人的过程，也不必担心被变化无常的外界因素干扰。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杀人地点。

—·—

“你真的认为索菲想要杀掉你？”

这段时间，路加常驻在古籍阅览室，薇利亚和他一起坐在上层平台。这里通常没什么人，但他们还是打开了声音屏障。

“自从在咖啡店聊过之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薇利亚说：“你也知道，机器人说话很少遮遮掩掩。虽然她不至于说得那么直白，但我还是能解读出她确实很想杀我。只不过她怕造成一些负面的连锁反应，所以一直犹豫着没动手。”

路加：“她真能做到吗？”

“你指的是……”

“在展开这个话题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询问我？”他道：“只是因为我和她同为心智机器人？”（注）

薇利亚：“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怀疑她和你有关联。”

路加卡壳了一下。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哦。”薇利亚解释了一句。

路加在人造人实验工厂工作多年，无人维护，就算他想自己维护自己，也缺少必要的设备和材料。当时，他身体各处都承受着过度的损耗，脑部也不例外。为了让最重要的人格和思考能力维持正常，他经过权衡，不得不舍弃部分早期记忆。后来虽然更换了新的身体，那些早期记忆也找不回来了。

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出生于25世纪下半叶，但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出生后那几年的经历，他完全想不起来。

薇利亚：“我从前就觉得索菲的名字很奇怪，读起来像英文，但她的官方资料显示她从来就没有过英文名。所以这是她的中文名字，或者说中文艺名。（注）

“她是个明星，大家在网上谈论她时经常用缩写，也就是‘sf’，每次看到这个缩写我都会想起你。奥斯瓦尔德是官方认证的第一个心智机器人，自他之后，相关制度完善，后来生产的心智机器人基本都被记录在册，罕有漏网之鱼。有能力制造出心智机器人而又不被星盟发现，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25世纪下半叶——心智机器人的概念刚刚兴起之时。

“从索菲的表现来看，她八成是心智机器人，而且和你一样没有被官方记录过。再想想SF这两个字母，我大胆猜测一下，她会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

路加沉默片刻：“你是说，我和她有可能是同一系列的机器人，因此名字里都有编号SF。至于她的中文名字，是从SF衍生而来。”

薇利亚：“就是这个意思。”

路加：“有这个可能。毕竟，未被记录的心智机器人极为罕见，我和她的制造者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肯定很了解她。”薇利亚说，“况且你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为了人类整体去伤害，或者说忽视个人。”

路加又卡壳了一下。

薇利亚：“我没有在指责你。”

“这个共同点就是你来找我的第二个原因？”

“对。”

“那么我也说说我的看法。”他道：“或许索菲真的想要杀死你。但我认为她做不到，我的意思不是她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从根本上，她无法做出这种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