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过你?”
“准确的来说,是你救过我妈”
“姜姨?”
温心更不明白了,于是干脆盯着姜南看,等着她接着讲
姜南顿了一下,又觉得有些尴尬。
“四年级那年,除夕夜,下了一夜的雪,医院门口,你给了一个小姑娘一个红包”
姜南边说边自然地比划出红包的大小
“这么大,这么厚,里面是八百块,后来缴了我妈的医药费”
温心点点头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姜南正视着温心,说道。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
“会很离谱吗?”
温心想说当然不离谱,但这样的原因确实太简陋了,简陋的让她有些难堪,为着这样一份对于她而言来的举手之劳搭上太多时间太多情感,实在是不划算的。
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故事,她过去一向是当鸡汤来看的,因为那些也只不过是一份举手之劳在地位跃迁之后得来的另一份举手之劳,不是情谊重了,而是汇率变了。
或许是有些心疼,又或者有些暗暗的失落,想笑却又觉得这样自己很差劲,温心犹豫了之后对着姜南道:
“听着,姜南,你要对我祛魅”
“我对你祛什么魅?”
姜南被温心的直率惹得哭笑不得。
“我小时候的压岁钱很多,每年拿到的存到卡里,到现在也有个二十多万,八百块是太小的一部分了”
“可那是对你”
姜南耸耸肩,漂亮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温心
“温心,八百块对于当时的我来讲要低无数次头、膝盖也要跪到破皮,但你不一样。”
你不一样,你只是把钱塞到我怀里,然后让我别哭。姜南暗暗想。
难道以这样开始的动机会很浅薄吗?姜南并不觉得。
她的初衷并不浅薄,她的爱也是。
乞丐在风雨中讨生活,像野狗一样被赶来赶去,直到遇到一个人,她给她一顿饭、一身衣裳、一笔银子,乞丐于是高兴的连连感谢,用尽平生所知去赞美她。那人走后,路人说,你不要这么谄媚,她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她拥有巨大的财富与无上的权利,你这点儿所得不过是她的施舍。但乞丐抬头反问,即使她是国王,难道就有必要施舍她这些吗?
姜南有时候就想啊,大概只有乞丐才知道,这是她得到食物时最有尊严的一次。
是的,面对这个故事里的乞丐,她首先想到的是竟是尊严,或者说,推己及人的想到了尊严。
她也有份随着年岁蔓草般疯狂生长,在和同龄孩子们的摔打舌战里变得坚实,在路人的暧昧冷眼里日益厚重的尊严。
但就是这样一颗十岁少年赤子的尊严,被碾碎在流言里,被曝晒于鄙夷里,以为靠着恨意建立起骄傲与自负的高墙便能脱身,结果贫穷与病痛混着寒冷潮湿却在一夜间推倒高墙,□□了她。
她真是愤恨极了。
可她那时是个乞丐,她应该要摇尾乞怜,她必须要摇尾乞怜。
这是弱者的卑贱,更是底层人的悲哀。
又或者,是因为她年少。
有句话说得很好,莫欺少年穷,好就好在它十分毒辣地点出了少年的穷困。
逼仄的眼界,潦倒的境遇,羸弱的年纪,逃不出,躲不过。
这样的困顿下,任何充满善意的馈赠,都不会是施舍,至少姜南这么觉得。
那当然不是施舍,否则那个冬天,除却屈辱,她就不会多出两个时刻:
姜黎从病床上下来,笑着说,南南,我病好了,咱回家。
还有
温心在漫天风雪里,背抵着医院掀起的厚门帘擦红了她的脸,你别哭,我的钱都给你。
“哈……”
姜南轻轻呼了一口气。
“你不一样,你很好,所以我希望你永远都好”
温心笑着搭腔
“好人一生平安?”
姜南摇头
“不够”
“那要怎样?”
姜南一本正经的说
“好人还要一往无前”
温心眸子闪了闪,有些惊艳,轻轻叹
“哇”
“我小时候要是听你这么说,一定会特别高兴”
“为什么?为什么是小时候?”
温心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鼓着腮帮子笑。
“因为在我这里还有另一个版本啊。”
“另一个版本?”
“四年级那年的除夕夜,是我唯一没有和妈妈她们一起过的除夕夜,所以记得很清。”
“那……”
姜南抬眼,温心看到她的期待。
“也包括你啊,小哭包。”
姜南这人,明明很高兴,却还是要压住嘴角,佯装唯唯诺诺地敷衍一句
“哦,记性真好”
温心知道她的别扭,但她此刻却在犹豫。
是,这样的时分太适合交心,但她在犹豫。
坦白这种东西,和脱衣服有什么两样,姜南到了可以让她赤身裸体的程度了吗?温心在诘问自己。
可姜南问了,像是大梦初醒般地问:
“所以,你那个除夕家里人都不在吗?”
于是温心扯了扯嘴角,暂时放弃了理智。
“在的,一大家子都在,甚至舅舅他们也带着表姐回来,就聚在宁州最有名的饭店里,侃侃而谈,觥筹交错。”
“可是我逃了”
“我当时坐在饭桌上,看着他们红口白牙,春风满面,慎得慌。”
温心面上有些冷峻,姜南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带着嘲讽的、厌倦的情态。
“当时发生什么了吗?”
温心垂了眼,道:
“你知道我们宁州的那个旧电影院吗?”
“知道,我记得小学的时候被推了,说是要盖大楼还是什么,但最后也没盖成功,倒是今年又看见动工了。”
这个姜南了解的清楚,还有宋时雅的功劳,因为竞标到这片地皮的,就是宋时雅的爸爸,原话是,我们家那老家伙为了荣归故里,面子工程做的倒是上佳。
“是在一零年开始的,一个市政工程,最开始计划要盖一个地标建筑,那时候我有一个堂叔,很年轻,四方走动想方设法包下了工程。后来开始建到一半,政府领导班子内部分歧,什么违章搭建、经济效益低下、沉降问题纷至沓来,最后项目被迫叫停。政府不承认,也就不肯结款,几百个工人的工资都打了水漂,堂叔这个中间人,一夜之间欠下大笔债务。”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要过年了,工人们拿不到钱,天天在他家门口蹲他,气的他妈妈,也就是我的三奶奶,中风住了院。堂叔想不明白,又去宁州政府相关部门申诉,整整三天,都没结果,后来回去的时候遇上蹲守的工人,吵了起来,几番推搡之下,工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正正磕到头……”
姜南眼睛睁大了些:
“……死了?”
温心微微张了张唇,声音听着就像是从咽喉里挤出来的一样。
“死了。”
“你堂叔……也太倒霉了点”
“是太倒霉,过失致人死亡,被判到了顶,整整七年。”
“那他妈妈怎么办,不是还在医院?”
姜南不敢想,一个因为中风而住院的老人要是在收到儿子入狱的消息时,身体将会面临怎样的挑战。
并且如果没有人照料,老人又该怎么熬过来。
“她也死了,不过要晚一些,年后的事。”
温心手指间攥着橘子皮,任由橙黄色汁液一点点侵染她的指尖:
“我在除夕夜那天晚上去看她,我以为她不知道堂叔的事,但我错了,坏消息果然是要传的快一些的,她知道了,而且不想见我”
“为什么?”
“因为我爸”
“那时候爸爸是宁州的副书记,和他平级的是另外一个常务副县长,在此之上只有一位县委书记,县长高位空悬,上面又没有空降的意思,于是两个人盯着这个位置,都憋着一口气。这个夭折的项目就是常务负责规划的,而举报叫停一系列操作,则是我爸的手笔。”
姜南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但面对眼前自觉罪孽滔天的人,却只觉得心疼:
“这和你没关系”
温心看了一眼姜南,更多的是说服与坦然:
“只要我还姓温,那就和我有关系。”
“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
“一个人死了,一个人在牢里,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还有上百个卖力气吃饭的穷苦人在紧紧巴巴地熬年关,但罪魁祸首们却毫无负担地阖家团圆,不该这样的,没这个道理。”
姜南突然嘴唇发冷,连带着牙齿也有些寒意:
“可你当时又能做些什么呢?”
温心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与姜南的眼对上,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自嘲的苦涩,也有可怜的委屈:
“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用我爸的话,悲天悯人却又无能懦弱。”
“但那时的我没想明白,我以为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人道主义关怀?经济上的支持?事实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的出现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凌迟。”
“她那么抗拒你,难道知道叔叔做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只以为身处高位的哥哥没有照顾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弟弟,却不知道对于弟弟的失陷竟然还有哥哥做推手。”
温心说着,突然嗤笑了一声:
“谁还会想到我爸竟然能这样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呢?”
“他是他,你是你。”
姜南一字一顿地说,她觉得温心是把自己困住了,负罪感太重,活的太累。
“不一样,我是既得利益者,我没办法谈父债不用女偿这一套,起码心理上是这样。”
姜南一阵沉默,动了动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实在不很会安慰人,面对自己的困顿时从来只会咬牙忍耐,此刻对着温心的问题更是无从下手。
温心太善良了,太善良了也不好,她茫然无措地想。
但温心其实并不想要人的安慰,接近七年的思考与纠结早就让她能够快速脱离这份情绪化,她讲出来,只是因为姜南想知道,而她也正好想在姜南面前脱去一件外套。于是便在无声中主动打断了这份安静:
“所以你看啊,你要是那一夜对我说上一句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很高兴。”
温心的嗓子有些哑,姜南点点头,突然凑近了她:
“那我现在说你高兴吗?”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温心有些愣,眼睛眨了一下,笑着说:
“高兴,但是这高兴会打折”
“打折的话,那我就多说几遍”
姜南直勾勾盯着温心,每说一句凑近一点儿:
“好人一生平安”
“好人一往无前”
“好人一生平安”
“好人一往无前”
不过几句的功夫,温心就能够看得到姜南脸上细小的绒毛,和着她脸上一点点红晕,薰衣草味儿凉丝丝地渗透过来。
温心突然抿嘴哼笑,眼睛湿漉漉地瞧着眼前的人:
“姜南,不如你抱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