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绯阳本无泣意,只是被关鹤衣锢得狠了,颇有些喘不过气来,关鹤衣的力道重如铁臂,重重地压在闻人绯阳身上,闻人绯阳的眼角瞬间更红了。
关鹤衣抬起头来,细细地摩挲着闻人绯阳泛着潮意的桃容,声音暗哑如玉石沙砾,关鹤衣道:“这不是祸端。”
关鹤衣并不觉得闻人绯阳与他相像。
在他心中,闻人绯阳就是闻人绯阳,只是上辈子他把自己关在了仇恨中,未曾清醒过来。关鹤衣抬手,轻轻拂去闻人绯阳眼角的泪意,复又低下头一阵细细麻麻的吻落在了闻人绯阳身上,关鹤衣缓缓地从闻人绯阳颊上那道丑陋的伤疤开始,一路吻了下去......
闻人绯阳难捱地唤出一声嘤咛。
他不知关鹤衣是怎么了,只觉将近两年未见,关鹤衣变得生僻不堪,闻人绯阳收紧了双腿,将神色落在关鹤衣的眸子上。
关鹤衣衔着闻人绯阳的双唇,小声对闻人绯阳呢喃:“对不起......”
此话一出,殿内霎时静了下来,闻人绯阳似是一惊,颤着身子猛地退至木桶一边,颤抖着唤:“鹤衣......”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但不知为何,闻人绯阳说不出口,他私心以为“对不起”这三个字不够。
远远不够......只是为何先是鹤衣与他道了“对不起”。
对不起配不上他的鹤衣,他也配不上他的鹤衣。
皎如明月的关鹤衣,怎可沾低如尘泥的他?
闻人绯阳最终还是落下了泪,双手抵着关鹤衣的胸膛,排斥着关鹤衣的靠近。
然而关鹤衣蓦地眸子一沉,脸色黑得能滴地出墨来,“绯阳哥哥,不是你曾说你欢喜我吗?”
“为何不愿接受我的靠近?”
“为何落泪?”
闻人绯阳身形一抖,低下了头,他如今还未想好怎么面对关鹤衣。
关鹤衣垂眉:“我不愿看到你哭。”
闻人绯阳微微抬头,窗外一只冬燕闪过,在闻人绯阳清俊的面容之上投下一层阴影,“鹤衣......”
闻人绯阳只是轻声唤着关鹤衣的名字,却给不出任何一个回答,所有的语言都被他吞咽入了肚中。
关鹤衣在摇曳的帷幔中缓慢靠近闻人绯阳。
闻人绯阳觉察到水流又向他涌来,揽了揽身上的衣锦褧衣道:“......鹤衣。”
关鹤衣掐住了闻人绯阳的双颊,强迫闻人绯阳抬头看他,闻人绯阳被迫抬头,“绯阳哥哥莫不是忘了,你曾说过等我从边关回来,就与我在一起。”
闻人绯阳眸光闪了闪,窸窸窣窣的帷幔不断在夜色中浮着明灭的光影。关鹤衣见闻人绯阳缄默不语,倏尔笑了一声,“绯阳哥哥可没有反悔的权利。”
关鹤衣从浴桶中旋身而起,在青玉板上漾起了一圈圈水渍,而后将闻人绯阳腾身抱起,缓步走向了重裀床榻。
浴桶边上的帷幔被缓缓放下,掩盖住了内室的风景。
闻人绯阳无处可逃,关鹤衣抓住了他。
不再言语,不再纠结,只是灵魂碰撞,闻人绯阳一夜都未曾将灵魂重新安放在他的身躯之上。
因为关鹤衣抽走了闻人绯阳的灵魂。
二人如多年前在蓬离上漂浮的蒲公英花絮一般----相溶、相锢、相吸,相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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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侍在蓬离上见到了两具尸体,看不清面容,只是骨架略小的那具尸身如藤蔓一般神奇地缠绕在骨架略大的那具尸身之上。
尸架上开满了合欢花的花骨朵。
关鹤衣笑了笑。
他们确实该体会一般被火燎的滋味。
火烧皮骨,如皮影在烛光下摇曳,皮影越薄,皮肉越薄,最终都面临地是瘫倒殆尽生机的结局。
闻人绯阳昨夜之后便沉睡了一夜,关鹤衣将剑架在太医头上,问他闻人绯阳怎么了。
太医支支吾吾道出四个字:时日无多。
即便这一世没有关鹤衣拽着闻人绯阳跳楼这一件事情发生,但闻人还是......时日无多。
关鹤衣隐有察觉,他回宫后第一回见到的闻人绯阳,骨瘦如柴,身形枯槁披头散发,两年未见光明。被疾病与痛恨啃噬,时日不多。
关鹤衣命人将太医拽了出去。
訾昂然身披冷风,一路闯进宫殿,大声劝谏关鹤衣:“殿下该登基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关鹤衣曳了曳闻人绯阳的被角,头不抬地问訾昂然:“訾兄,你说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做皇帝呢?”
訾昂然听到关鹤衣唤他“訾兄”,心中微惊,口中却道:“殿下,您这样的,便适合。”
关鹤衣问:“我有什么?”
訾昂然答:“君子六艺,仁义道德,爱民之心,政律常知,殿下皆备。”
关鹤衣垂睫,半晌不语,最终道出一句:“你比我适合。”
訾昂然蓦地抬头,双唇嚅喏一阵,看了关鹤衣许久。
太子殿下似乎从那夜的营帐大火起,便变得极有压迫感,如落了霜雪的松枝,雾蒙蒙压过来,直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訾昂然从殿中离开后,国师又来了,如常日那般,手中持一玉石拂尘,国师神情微掩,问关鹤衣:“为何要离开?”
关鹤衣似是不认识国师,他从前不知星疏宫内还有另一个人,但知闻人绯阳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老师,关鹤衣抬头斜睨了国师一眼,而后闭上了眸子,“为何不能离开?”
国师道:“因果未结。”
关鹤衣这才睁眼看了国师一阵,直看得国师心中发毛,关鹤衣道:“我从不信因果。”
“也不信命。”
国师悠悠叹了一口气,第一回唤了关鹤衣的全名,似是在提醒关鹤衣什么,“关鹤衣,这里不再是乌衣巷了。”
乌衣巷中不顾因果,不顾轮回,不顾日月,永远都是夕阳与欢乐,永远是下里巴人的阳春白雪。
但乌衣巷,终是不存在了。
关鹤衣听懂了国师在说什么,而后嗤笑了一声,顺着国师的话道:“是,这里不再是乌衣巷了,乌衣巷已经不存在了。”
国师收了收手中的拂尘,而后道:“所以,殿下应该了了所有的因果,殿下是最适合做这天下之主的人。”
国师又换了称呼。
关鹤衣从怀中摸出一块坚硬的金丝石,而后用笃定地语气道:“你便是绯阳哥哥的老师。”
不顾国师讶然的神色,关鹤衣又道:“也是国师?”
此回用了疑惑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如针扎般朝着国师侵袭过来,“你和闻人弘和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
国师缓缓收起了手中的拂尘,似是不愿让人看到。手执拂尘的他,却欲抛却尘世,只愿信那莫须有的命。
关鹤衣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细细地摩挲着金丝石上闻人绯阳的名字,而后道:“所以你告诉我什么是因果?冤冤相报吗?还是毁了迂腐的俗世?”
上辈子的关鹤衣即便知晓了一切,却也只杀了璩四,而后毁了闻人弘和在乎的一切。
这辈子的关鹤衣重新回来,他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成全了所有人,璩四想做刀,那便永久的成为刀;闻人弘和想保全爱情,那便与皇后一同走入爱情的坟墓。
关鹤衣只是让所有人吞了他们自身的因果。
国师狼狈地离开了,在关鹤衣与闻人绯阳离开皇宫的那日,国师只是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却没有阻止。
拂尘不知被他扔在了何地,国师只是一直念着“都是命”、“都是命”,都是命中注定。
关鹤衣拥着喘不上气的闻人绯阳,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座巍峨地、被巨树掩盖的,绛紫丹青的宫闱。
而后蒙上了闻人绯阳的双眸,轻声道:“绯阳哥哥,好好睡一觉吧......”
两人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闻人绯阳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每回醒来时总能看到关鹤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关鹤衣抱着闻人绯阳一路向南,又来到了那座已然成为了废墟的乌衣巷。
只是多年已过,曾经焦黑的断壁残垣上已然长满了葱葱绿绿的青苔。瞧见青苔丛生,关鹤衣才意识到,两人走了快百日了,已然到了新春。
闻人绯阳悠悠转醒,拽着关鹤衣的衣角,问他:“鹤衣,此处是何地?”
关鹤衣轻声答:“乌衣巷。”
闻人绯阳苍白的脸色更显脆弱,瘦弱的身形抖了抖,他从关鹤衣怀中脱离出去,声线颤抖到:“鹤衣,乌衣巷从前是何样的?”
关鹤衣拉住了闻人绯阳,替他抚顺心气,而后掏出掉落的蒲公英荷包,重新挂在了闻人绯阳腰际,而后缓缓牵起了闻人绯阳的双手,放缓了声线,道:“从前的事情,我都在小时候,同绯阳哥哥讲过了。绯阳哥哥不记得了吗?”
闻人绯阳指尖缩了缩,又瞥了一眼他腰际的荷包,问道:“鹤衣,我是不是很笨啊。”我忘了很多事情,就连这荷包也不记得了。
关鹤衣轻拂闻人绯阳额间的碎发,温声道:“没关系,绯阳哥哥,只要我还记得。”那就没关系,和上辈子一样也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上。
即便乌衣巷的皮影已然不复存在,我会重新讲给你听。
绯阳哥哥,欢迎来到我的故土。
欢迎来到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