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排歌唏嘘不已。
她在梦中见过杨清婉,很难想象一个女儿家,在这个时代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才能得到她应有的东西。
“你继续说。”
*
杨府接风宴。
杨清婉大清早就起了,被丫鬟嬷嬷按在椅子上打扮,半个时辰换了三四个发髻、五六套衣服。
其实她对一开始的那套就很满意,但奈何老夫人在一边,总觉得这套太素净、那套太花哨,她也只能一套一套更换。
最后换到那套桃粉色的衣服,老夫人也只是勉强道:“只能矮个里拔高个了。”
杨清婉顺从地应下了,丫鬟拆下她的发髻,重新依这衣裳给她再梳一个。
她就这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挑着眉,眼里似乎有笑意,模样就如同木偶师精心雕刻,一切都恰到好处。
过去,困在闺阁内的她不会觉得胭脂油粉有什么不对,若是老夫人亲自替她挑衣裳,她就是换上百套也不会有怨言。
可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镜中的自己有种不知何处而来的违和感。
不该这样的。她不该这样的。
只要她能打响自己的名声,就算今日她穿得与乞儿一样,穿得与那吕家女儿一样大红大绿难看得紧,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她们只会昧着良心夸她,天才就是天才,连品味都与凡人不一样。
她换好了衣服,老夫人上看下看,仿佛怎么都看不够:“真漂亮,婉儿很适合这颜色,年纪小的孩子就该穿粉色。”
杨清婉微微抬起头,看着满面骄傲的奶奶。
也许她想错了。她心道。
奶奶自己本就生于母父家,自然不会看不起女儿,她只是希望杨府有后人能撑起来,哪怕是个儿子。
所以今日她拉着自己打扮也不是觉得女子要打扮,也是希望自己给她人留一个好印象。
不过这衣服若让杨清婉自己选,她一定不会选粉色。
粉色太嫩,虽然她也才十四岁,但她长相随母亲,鼻梁宽挺,眼睛细长,嘴唇薄,眉毛高挑,面无表情的时候便显得严肃。
事实上她也更喜欢重一些、素一些的颜色,只是老夫人喜欢小孩子这样装扮,家里年纪相仿的孩子都穿的粉色。
她再不喜欢、再不合适也从没有过异议。
老夫人往她的发髻中插了一朵做成桃花样式的绢花,满意道:“好,我们出去吧。”
她们来到正厅,杨清婉与老夫人一起坐在主位上,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送上礼物与恭维,老夫人的笑容就没掉下来过。
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只有寥寥几人姗姗来迟。
老夫人的笑容冷了一些,却在那几人中没看到某个身影时,松了口气。
男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袍,料子是上好的丝绸,衣上绣着的雪白滚边花纹细看去却有些歪扭,腰间玉带上还挂着一个精致的荷包,长发以黑冠草草挽起。
他似乎来得很急。
他身后小厮双手送上华美的盒子,老夫人看都没看其中是什么,就笑容灿烂地收下了。
男人微微致意,那一鞠躬并没有鞠得多深,道:“晚辈家中有事,来晚片刻,还请杨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姿态,但到底没多说什么:“无碍。姚生家中之事,老身也略有耳闻,颇感遗憾。”
杨清婉闻言,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莫名从奶奶的目光中读出一个意思——
「真是个目无尊长的,但是算了。」
算了?算了什么?
男人抬头看了老夫人一眼,静默片刻,冲她笑了一下。
这分明应该是感激的笑,却看得老夫人流下一滴冷汗,悄悄地攥紧了帕子。
杨清婉看着俊郎的男人转身、跟着丫鬟走入安排他坐的那桌,这才缓缓想起姚家是谁没来。
哦,是那个天之骄子,姚听。
她对姚听最后的印象止于去年轮到杨府办的赏花宴,那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襦裙,发间别着一朵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桃花。
她只有八岁,在那天大放异彩,除了吕家那个疯子,杨府几个年轻人都在演武场被她打败,把老夫人气得吐血。
从此,姚听踩着杨府,打出了响亮的天才名号。
杨清婉也只见到姚听这么一次,然后她就去仙门了。
在自己去仙门的这一年中,姚听出了什么事吗?不然,有这种冒头的机会,她怎么会放弃呢?
老夫人一向讨厌姚家,年轻时候的几个男孩不争气,一直被如今的姚家家主压上一头,杨家这武林第二当了多少年,老夫人便郁结在心多少年。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无意武学沉迷星象的姚看,谁承想后面还有个姚听。
只是天才到底容易昙花一现,大约也是因此,老夫人今日才格外开心。
她敛下眼睑,把心思尽数藏好。
出了点事也好。她意识到自己正恶毒地诅咒着一个只是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但她没有办法停下来。
出了点事也好,这样,才轮得到她出头。
无论这个出头的机会,是她自己挣来的,还是被人施舍的。
她要出头,当这一辈独树一帜的旗头。
唯有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才能复仇个尽兴。
如此想着,缩在桌子下的双拳攥紧。
*
“老七在那之后一直在为家主之位努力,你也知道,虽然我们是父母家,只要女孩足够厉害,打败所有竞争者,也能坐上那个位置。奶奶一直支持她,甚至……纵容她戕害手足、弑害生母。
“我再三发毒誓保证,与家主之位无意,她才放过我。但同时,她也废了我的武功。”
杨清彪举起自己的手,示意吕排歌可以检查,见吕排歌摇头拒绝,他才继续说道:“没过两年……不对,只过了一年,杨清婉及笄那年末,奶奶就病倒了。
“其实我和活下来的兄弟都觉得是杨清婉干的,下毒或者别的什么,她可是连生母都下得去狠手的人,但我们没有证据,说出去没人信。
“奶奶病倒以后,自知时日无多,便向杨清婉提出最后一个愿望:她想闻闻桃花香。可当时正是秋天,哪儿来的桃花?因此,杨清婉特地去学了调香,但无论怎么调都调不出奶奶满意的桃花香。
“这时候,先前那算命人与她同门找上门来,和杨清婉说,她好歹也算她们半个同门,她算到杨清婉有困难,便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杨清婉便带着她们去看奶奶。
“仙人说的话是杨清婉告诉我的,说奶奶得的不是普通肺病,是心病。要调出她满意的桃花香,要用那个害她得了心病的人当药引才行。
“——那个人就是姚听。”
吕排歌深呼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杨清彪以为她要动手,吓得瑟缩一下。
吕排歌无语地斜睨他一眼。
虽然她方才确实有点想动手。
她生于母父家,父亲温润如玉,大多时候会拦在她那暴躁的母亲面前,拦住母亲教训自己的动作。
包括姚听的哥哥姚看,如今想起来,那人待人也颇好,对妹妹关爱,哪怕是她这种路过一条狗都要挑衅一句的人,也笑脸相迎。
所以其实她有时候会有些心软,想着,为何母父与父母不是五五开呢?明明这世上也有好男人呀。
如今看到杨清彪,那些心软俱都一扫而空。
瞧瞧,瞧瞧,只是百家母父中有一家父母,都能养出如此不知所谓的混蛋。
女人生儿育女,到头来在他口中只有一句「只要女孩儿足够厉害」才有资格争夺家主之位?
手里拿着点权力便不知道自己从谁的肚皮里爬出来了。
一时之间,吕排歌都不太理解为何还要留下那百中之一的父母家。
难道是为了给她这种会心软的女人看,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为什么?”吕排歌打断他,问道,“那时候姚听才十岁吧?再之前只是八九岁的小孩,她怎么会变成杨府老夫人的心病?你不觉得这理由太牵强了吗?”
没成想,反倒是杨清彪奇怪地看了一眼吕排歌:
“你不记得了?姚听八岁那年,呃,我算算……也就是八年前,皇上降低了武林监管的准入门槛,从十二岁一下子下调到八岁,上限也从二十岁下降至十六岁,那年只招一人,姚听正好八岁。”
“所以就怪当时姚听横空出世,就抢走了杨府的名额?”吕排歌气极反笑,“且不说姚听当初是否有意这监管职位,你自己觉得这理由可笑吗?这难道不是你们技不如人?”
杨清彪挠了挠脸颊:“奶奶年轻时候就与姚府有些矛盾,就是一些你争我我抢你的故事,被姚府压了几十年,没想到子孙又被同一家人……这,近在眼前的名额被夺去,她也是积怨已深,难免不想是不是姚府故意的。估计那一次就爆发了。”
“故意的?呵,故意的?”吕排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姚听母亲在生她以前就知道这标准会降低?”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桌子瞬间在她掌下化为齑粉:“你可真有意思,一边说女儿要足够厉害才有资格争夺家主之位,一边又觉得女人有通天神力,十年后的事也能看得到。”
她指着杨清彪,手指几乎指到他的眼睛里:“我看你杨家衰败是活该,若是你这种货色当上家主,我一根手指就能将你们碾碎。”
杨清彪双腿发抖,脸色刷地白了,心里惧怕她的实力,连躲都不敢躲。
吕排歌深呼吸两口气,她还记挂着杨清彪未说出口的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牙继续问道:
“说不过去。那时候姚听应该已经生病了,对杨府没有威胁。再说,你也说老夫人病重可能是杨清婉下的毒,难道她还有能力联合仙……那个算命的,就为了让姚听当药引?姚听又怎么她了?”
杨清彪拼命摇头,两股战战,连珠炮似地就往外吐字,生怕自己哪句话说慢了对方便一掌轰来。
“自她从仙门回来以后,我就再也没看透过她了。你说她残忍吧,她放了我一条生路。你说她仁慈吧,可她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就像拍死一只蚊子,甚至杀害了自己痴傻的母……生母,伪造成上吊自尽。
“我搞不明白她为何还要针对姚听……可能真的想报答奶奶吧。”杨清彪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显然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不清楚吕排歌对杨清婉的印象,也不敢说她什么坏话。
“漏洞百出,且不谈杨清婉连自己生母都杀得,却放了你这个竞争者一条生路,说到现在,你们怎么会和姚谈竹扯上关系?”吕排歌有些失去耐心了。
杨清彪扯了扯嘴角道:“姚谈竹也讨厌姚听,因为清水姚要想进入万和,第一关就是姚听。他听说杨清婉要用姚听做药引,就自告奋勇,说能帮杨清婉,让姚听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的心头血。”
吕排歌无不嘲讽地说:“这么看来,杨清婉倒还是个仁慈之人啊,还要药引子自己愿意才行。”
不过这样也确实说得通,那些本就只差一点、现在因姚听而拿不到名额的人生出怨气是合理的。
进入万和是整个清水姚举全家之力也要完成的事,本以为只有一个没有威胁的姚看,又何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姚听。
……不对,按照「六天前」他的反应来看,他对姚听是惧多于妒,是因为姚听已经对他下过手了吗?
可是「四天前」他就直接消失了,这时才应是姚听真正动手的时刻。如果只是纯粹害怕姚听的心术,早在姚听修习心术时,他就该劝清水姚放弃了。
可如今清水姚仍旧逼着他进入万和,也不让他参加武林大会挣名声,他那么怕,就从未和家里说过?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怕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她?
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吗?那怎么没人来找自己麻烦?
吕排歌皱皱鼻子,人真是个麻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