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五。
黄昏时,雨停了。
暴雨浇不灭燃烧的夕阳,只将万和城的重重屋檐洗净,为晚霞献上无数面轮廓分明的镜子。
街市尽头的算命摊子收起,那人背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
吕排歌坐在湿漉漉的客栈屋顶上,薄雾仍压顶,仿佛她一抬手,便能触碰到云雾。
她望着姚府的方向,那是整座万和城里唯一一间没有炊烟升起的府邸。
姚谈竹与昨日一样,已如癔症般疯魔,只顾着重复「晦气」二字。见到吕排歌靠近,更是会像一条疯狗,大吼大叫。
就是旁人提到一句带「姚」音的话语,他都如惊弓之鸟一般冲着对方拔剑,口中说着「怪物」、「去死」,可把他的同伴害惨,跟在他屁股后面赔礼道歉,收拾烂摊子。
从他那儿,再套不出什么。
因他见到吕排歌时是这样的反应,他的同伴今天一看到吕排歌就如临大敌。
怕是都将她当成了罪魁祸首,要是她靠近一步,便会不由分说地出手。
吕排歌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对上这些人,她都不必拔剑。
但总得做些准备吧?她可不想打无准备的仗,尤其对方还是心术武者的情况。
于是,吕排歌便去找了曾与心术武者交过手的前辈。
虽然前辈对吕排歌的印象也不是太好,但人命关天,还是臭着脸告诉了她一些有用的消息。
自古以来与心术武者交手之人不少,但因魂魄受损大多活不下来。
即使侥幸存活,身体也会遭受不可逆转之损伤,这大概也是将心术武者妖魔化的源头之一。
这位前辈便是所受损伤最少的那一个。
她本是仙门修炼者,据说当时她被师门姐妹贴了一身保命宝贝,师门众人合力突破死咒将那心术武者重伤致死。
心术武者死了,可她给前辈留下的伤却永远治愈不了。
仙门修炼,魂魄是相当重要的东西。除非有她人愿意承受剥魂之痛,献出魂魄、补上缺口,否则即使轮回来生,魂魄也依旧残缺。
她的师门姐妹因死咒缠身皆在一月内命丧黄泉,而她也魂魄受损,从此与仙门修炼无缘。
前辈祖籍是万和,在受伤后,她想要落叶归根寻求安宁,便回了万和。好在进入仙门修炼前的房子还在,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与心术武者直接接触的后果即是她的寿命急剧缩短到三十年。
吕排歌才待了短短一根香的时间,她便咳血数次。每咳血一次,面色便苍白一分。
她已二十九岁,明年就是她的死期。
“心术武者下咒,通常需要媒介。
“之前我仙门师姐对上的那位,惯用的媒介是符灰,因此所有使用完后会烧成灰的符咒都不能用。那人好像专门研习了对付修仙者的咒术,咳、咳咳。”
前辈端起茶杯,想要浅酌一口,却手抖得不行,茶水洒出去大半杯。
“若实在不知道对方用什么下咒,最好避免所有会散发出浓重味道的东西……”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闭上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中肆意冲撞,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一只手抠着石桌,指甲几乎陷入那坚硬的石块里。
她好几次都弯下腰干呕,却只呕出苦涩的胆汁。
吕排歌拿桌上的茶壶为她再倒了杯茶,不知多久未温过水,倒出来的茶液都是冰冷的。
前辈用手背抵住吕排歌的手,拒绝了她的好意,自己弓着身子抖了半晌,才将将恢复过来。
良久,她才继续道:“听说厉害的心术武者,会同时使用两三种媒介。”她自嘲一笑,“不过,我是没那个命见到了。”
“敢问前辈是如何得知这些?”
面对前辈看过来的目光,吕排歌又连忙解释道:“晚辈并非怀疑前辈,只是想,会不会有什么办法能让晚辈更了解心术武者,才好对症下药。”
前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只是她眼中无甚笑意,唯有无奈、悲恸、乃至绝望。
她避而不谈这一问题,目光斜斜向上,头却未动,这教她看上去要把眼睛翻进脑子里。
她轻轻地,最后只留下一句谜语般的话:“你说你已与心术武者交过手,那么,你得确认你的心还在原处。
“只要心还在原处,就有救。一切都有救。”
吕排歌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有力跳动的是她的心。
但是她总觉得前辈所说不止这点,只可惜前辈点到为止,也可能是太过疲劳,吕排歌不得不就此带着逐客令滚蛋。
于是现在,吕排歌周围摆放着从前辈家中顺来的各式各样的符咒。
——前辈是发现了的,只是不知是身体拖累,或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去,这才让她顺出这么多。
她并不认识这些符咒咒文,但不知为何,她能大致猜出是何用处。
可能这就是天才的天赋吧。
吕排歌偷出来的这些,有防身,有镇宅,最多便是固魂的。
万和城每每到了黄梅天,会有人在酉时敲响十声钟响,以提醒时间,全城皆能听见。
此刻,最后一声钟声方落下,街上的摊贩陆陆续续收了摊子,盖上一层油布。更多人急匆匆地往家跑,就怕半路上下起大雨。
空气中黏腻的潮湿感让吕排歌很不舒服,吸一口进去,好像让鼻子喝了一口水,有些透不过气来。
早点探完情况早点回去,蜡烛快烧光了,得换根新的。
托客栈洗的衣裳明日能干么?今早去摸了摸,还是有些潮。要是到明日还不干,她得没衣服穿了。
吕排歌漫无目的地想着。
阴沉的天色蒙着愈发暗淡的霞光,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
吕排歌看了看天,把符咒都收回腰间那只绣工拙劣的荷包中。起身,足尖轻点,运起轻功向姚府的方向飞去。
姚府门前挂着两个还未点燃的灯笼,没有大门大户都必备的侍卫,牌匾似乎也很久未有人擦拭过,「姚府」二字都蒙尘,门可罗雀。
一切显得凄凉无比。
吕排歌绕路到了后院的墙上,蹲在墙上看了半晌,果真如二蛋所说,整个姚府都静悄悄的,仿佛是她误入了一间被闲置的宅子。
这姚府之中,竟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分明已入夏,在这姚府外围吕排歌却感到一阵阴冷,瘆得慌。
她头一回感到害怕这种情绪,也是觉得新奇,试探着爬下了墙。
甫一踏入,身后四周便突然多了无数探查的视线,吕排歌猛地往周围看去,只看见光秃秃的树木和墙壁,还有摆在墙边结满蜘蛛网的石桌石凳。
不……不对,日上初伏,正该是茂盛的时候,一般树木怎么可能枯萎。
更何况,今早刚下过大雨,蜘蛛网也都该被雨水冲刷干净才对。
这念头一出,吕排歌忽然感到神台清明,那窥探的视线瞬间减少了不少。
吕排歌长呼出一口气——心还在原处,她此刻算是明白了一些。
姚府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在府邸的正中央,其她的院子中俱结满蜘蛛网,好似一阵风吹过都能吹起遮人耳目的尘风。
吕排歌忽略这些不自然的地方,心中猜测着,那应当就是姚谈竹口中,万和姚二小姐姚听所在的地方。
她闪身飞上屋顶,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往那屋子赶去。
她还以为姚听会布下天罗地网阻止来客入侵,就如同她曾经为了偷盗秘宝而潜入的任何一位武林大拿的府邸一般。
却没想到这一路飞去顺利得意外。
直到人都蹲在那屋子房顶了,吕排歌都回不过神。
就……这么简单?
总觉得,像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算了,如今姚府就这么一个光杆司令,能有多少心力设置陷阱,每日维护呢?
她晃晃脑袋清除杂念,揭开一片瓦片,看向屋内。
果然,那日见到的白发女子正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本书,就着旁边昏暗摇曳的烛光看。
看身上衣服的料子、发间装饰的簪子,吕排歌猜出来她应当就是姚听,只是不见那日另一个丫鬟。
吕排歌凝神看着,不知是不是盯着同一处地方太久的缘故,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如同喝醉了酒,耳边也响起嘈嘈切切的交谈声。
“吕排歌……歌……”
“倘若再来……”
“你……”
“不要……”
“回来……”
在说什么?
吕排歌竭力想去听清那些声音,但那些声音却像是烦人的蚊虫嗡鸣萦绕在耳畔,越是想听,越是纠缠在一起,叫人听不清。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开门声音也惊醒了吕排歌。
那时候丫鬟同姚听说了什么吕排歌都没听清,只在耳朵里那些交谈声散去后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吕排歌警觉,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她方才好像不由自主地掉进了陷阱里。
果然不能大意。
自跳入姚府开始就出现的抵触情绪更浓烈了,但吕排歌却毫不退缩,相反,她的斗志被完全激起。
是魔是鬼,会会就知道了。
这世上还有她用剑杀不死的东西?不可能!
于是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符咒,吕排歌也看不懂那是什么符,只直觉觉得有用,总之活马当死马医,啪地一声贴在自己脑门上,附耳去听屋内二人的交谈。
“没关系,我们不急于这一时。”姚听轻轻地说。
丫鬟往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一些刚烧好的热水,热气氤氲而上,正好从吕排歌揭起瓦片的洞中冒了出来。
吕排歌挥挥手,驱散了遮挡住视线的热气。
丫鬟一边替姚听沏茶,一边说:“小姐,黄梅天好像快结束了。”
怎么可能!吕排歌心说,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潮湿而黏糊的指腹。
这黄梅两天前才刚开始,一会儿估计又要下雨,无论是这天色还是呼吸间的黏腻,都不是黄梅结束的预兆。
这丫鬟不行啊。
“仪璟。”吕排歌听见姚听轻笑了一声,看不见姚听的表情,倒是听她这声笑听得又迷迷糊糊起来,“这次黄梅天,会很长——很长。”
她声音拖得慢,仿佛她这话说得多慢,这黄梅便会有多长似的。
“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
仪璟说:“属下相信小姐,小姐有盖世神功,自然会一往无前。”
姚听被这话逗笑了,她掩着嘴,整个人仰倒在椅背上,她做的动作看起来都轻柔无力,就连开心的样子也略微松散:“仪璟你真可爱,这话从哪儿学的?”
仪璟正好泡好一杯茶,端起来递给姚听,说:“属下自哪儿学的,小姐最清楚啦。”
姚听接过仪璟递来的茶杯,吹散热气轻酌一口,又是那样慢慢悠悠的语气,话题却猝不及防地换了一个毫无干系的:“这天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仪璟的语气也随着话题的转换而转换,就好像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一般,她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是的,小姐,晾在外的衣服都收回来了。”
“都收回来了?”
“都收回来了。”
“仪璟真让我省心。”姚听站起来,仪璟马上跟在后面吹灭了蜡烛。姚听转了个身,吕排歌忙不迭合上瓦片。
细细碎碎的,应当是仪璟服侍姚听脱下衣服的声音。
片刻后,听到仪璟出门的声响,吕排歌才再揭开瓦片往里头看,黑暗的房间里,姚听已经窝在床上,盖好被子,睡得香甜。
这么热的天,姚听的被子却盖得严实。
吕排歌想到那前辈说的,心术武者魂魄残缺,因此格外畏寒,便心下了然。
随着姚听睡去,这姚府便更鸦雀无声。
先前走出去的仪璟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吕排歌竟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也找不到有哪间属于这个丫鬟的屋子亮起灯。
刚进入姚府时感受到的那股阴寒又从背后爬了上来,窥视的感觉再次出现,而这次,视线更多了。
吕排歌打了个寒颤不敢久留,轻轻放好瓦片,方欲转身离开,却眼前一黑,瘫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