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婉也是后来才知道,老祖宗眼中的她是什么样的。
——天真。
与她的生母,吴姨娘一脉相承的天真。
吴姨娘天真于得到丈夫的爱,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女儿,而杨清婉天真于自以为成为杨家家主便无所不能,就能拯救那些她想救的人。
她不得不承认老祖宗是对的,时至今日,她才堪堪发现,原来老祖宗待自己也没有几分真心。
吴姨娘都记得她下山的日子,老祖宗不记得。自己不爱穿粉色的衣服,老祖宗为了与姚听较劲,让她在接风宴上也穿了一身粉。
大约是想说,姚听没了,轮到杨清婉出世了。
她的确曾恶毒地想过杨清雨与姚听最坏的下场,独独没有那么想过老祖宗。
她一开始觉得老祖宗没有真心待自己,所以对老祖宗也多有排斥。
但挡了那一次刀后,她亲眼看着老祖宗罚了杨弄淮,在过往,她对自己的三个孩子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以前以为比起孙辈,老祖宗更看重这三个儿子,所以在那一次以后,她便以为在老祖宗心里,自己的分量大于杨弄淮了。
可若真是如此,还会这样干脆利落地处理掉自己的生母么?
自己于她而言算什么呢?
老祖宗转身的动作,周遭人说话的声音,就连窗外麻雀的叫声都无限放慢,丫鬟婆子将吴姨娘放下来,她的身体已冷硬得像一块砖头,她们自然无法把那根上上签从姨娘手中扣出来。
杨清婉盯着那根木签,忘记自己有没有眨眼,流不出一滴泪。
搬运姨娘的那个绿衣丫鬟,她是在笑么?也是,府里死了个疯子,确实该开心。
奶奶和刘嬷嬷在说什么,是终于处理了这个碍事的人吗?
裕来和珠来躲在角落里依偎在一起小声抽泣,她们知道姨娘上吊自杀的事吗?
……太可笑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唤她一声阿娘。
杨清婉终于明了,自己从未入过老祖宗的眼,没有她,也会有别人。老祖宗只要一个能像她年轻时一样,支撑起杨家、超过姚家的人。
只是吴姨娘将她送出去,恰好送到老祖宗眼里,解了她燃眉之急。姨娘以为她能平平安安,没想到那却是吴姨娘的万丈深渊。
十几年来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聪明、足够拼命就能护姨娘周全,可到头来,竟然只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为自己的天真而心痛。
这么多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姨娘又会受多少苦呢?姨娘一直不让她见,不是因为怕老祖宗误会,而是因为怕她看到了就想回到姨娘身边吧。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还自以为孝顺地没有硬闯。
杨弄淮还真是一语成谶。
她当初因杨弄淮一句不养畜生而讨厌他,可她如今又巴不得自己是一条畜生。
若她是条小狗,还能不顾一切咬下老祖宗一块腿肉,咬碎她可恨的嘴脸。可她如今是杨家家主,还是一个需要仰仗老祖宗拿决定的家主。
小时候只有几个姐姐在地上用树枝教她,姐妹几个的名字怎么写,这几年来,她一切心神又都放在练武上,很少读书,刚入仙门的时候,她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是同寝给她补课。
更别提如何治家,如何掌管一个家族。
她以为做上家主,自己的愿望就实现了,但原来不是这样的。
杨清婉浑身颤抖着深呼吸,怒火汹涌地从心尖燃起,一把火似地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聚在眉间一烫。
她被痛得皱起眉,偏过头,便在房间中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眉心多了一个红点。
她抬手摸了摸,并没有特殊的触感,也没有出血。
杨清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便什么都没有了。她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再看姨娘的尸身,跟着老祖宗走过的路一道出去了。
后来有人走漏了风声,说杨清婉弑母,杨清婉心里清楚,杨府子弟除了杨弄淮命都没了,活下来的姐妹都不在场,当时在场的人中,只有老祖宗敢这么做。
她借驴下坡,把裕来、珠来放在身边,美名其曰调和名声。但她已不在意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她只想搞清楚,若这两人早知道姨娘要上吊,那她一定要亲手砍下这两人的头颅。
晚了几天,老祖宗头痛病又犯了,早早歇下,那日裕来才交给她一沓纸,那上面「婉儿亲启」四个字让她心脏狂跳。
信纸有数十张,头两张皱得都破了。
这封信不是某一天全部写完的,吴姨娘似乎天天都写,写每日发生了什么趣事,写珠来又闹了什么笑话,写裕来又偷偷不吃东西。
香膏很好用,她总算能睡个好觉。婉儿竟抽到了上上签,看来佛祖也保佑她的孩子。珠来去前院偷糕点差点被抓住,不过还好,自己扮疯把人吓走了。
院子里其她的姐妹都很好,会给她匀吃食,冬天大家聚在一起烧炭火取暖聊天,聊婉儿如何在外面大放光彩。
四姑娘说还好她告诉婉儿外面很好,才让婉儿起了逃出去的心思,被她的生母一把捂住嘴巴,似乎怕自己生气。
她说,她怎么会生气呢?婉儿过得好,她开心都来不及。
珠来偷听到杨清婉输给姚听,她便写一页安慰。倒数杨清婉下山的日子,为她新做了一件衣裳,新打了一串络子,编了一条剑穗。
她长到多高了,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又不顾身体地练武。
最后一张似乎是上吊当晚写的,当晚墨磨得不好,总是在纸上洇出一团团的污渍。
“姨娘以为婉儿会因见不到父亲伤怀,直到今日姨娘才明白,原来婉儿只有姨娘也很快乐。
“姨娘没有福气过好日子,看到婉儿没有被姨娘连累,如今过得好,姨娘就放心了。婉儿能坐到家主之位,姨娘深感骄傲,唯愿婉儿莫要杀伐过重,生了心魔。
“姨娘走了,还有裕来、珠来陪着婉儿,婉儿要开开心心的,长命百岁。”
杨清婉读得泣不成声,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仍不肯放手。
原来天真的只有她。
一边的珠来裕来推推搡搡,最终珠来被推出来,她声音中带着哭腔:“小、家主,那日是刘嬷嬷来了院子,同姨娘说、说老祖宗一直知道她是装疯,但家主不能有一个疯癫的生母,让她自己看着办……
“奴婢怕姨娘想不开,结果姨娘骗奴婢,会好好活,让奴婢们分吃了刘嬷嬷送来的糕点,奴婢们便睡着了,醒来、醒来就……小姐,怎么办啊小姐!”
珠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裕来背过身子抹眼泪,杨清婉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
她要杨弄淮偿命。
她要老祖宗偿命。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留了杨弄淮一命。
若她让杨弄淮如此轻易地就死了,她只会悔得呕血。
她刚想到这里,戴在手腕上的佛珠忽然烫起来,她的手腕很快红了一圈。
杨清婉却没有将佛珠取下来,而是看着这串隐隐发光的手串,心头浮现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
这场梦做得与前三场不同,吕排歌全程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如同听说书,她只能看到故事,而无法改变。
她看完了杨清婉直到今日的岁月,也总算明白了为何杨清婉会是最无辜的人。
先前她以为杨清婉会为了孝顺老祖宗而取姚听心头血,如今一看,她待老祖宗恨不得能千刀万剐,自然不会这么做。
而且只是一年功夫,事情就遂了老祖宗的愿,如此一来,白珏没有说出口的秘密便变得愈发危险起来。
吕排歌大概也能猜到,也许是老祖宗联合白府,以白瑄为突破口,对姚家做了什么,致使他们一家发疯。
——是投毒,而姚听因病在身吃不了,才躲过一劫吗?
可若是在吃食投毒,丫鬟小厮也俱发疯证明这毒是广撒网,那姚听再特殊,也不可能吃不到。
——那是仙术之类,而姚听因修习心术有了些许抵抗之力吗?
可姚看,他都能算到吕家灭门,给予自己提示,姚府这点劫,他算不到吗?
还有那方大娘,吕排歌也觉得她与这件事有关,否则不会平白无故出现这幻境中,还如此惧怕自己。
吕排歌脑子一团浆糊,杨清婉在那儿干脆利落地一剑砍下杨弄淮的鼻子都没让她抬头,杨清婉回头看她认真思考的样子,啧了一声,又噗嗤噗嗤戳了两下杨弄淮的眼球,地上的男人像个破布娃娃,只能任由杨清婉摆布。
那边怪异的声响终于吸引了吕排歌的注意力,她刚看过去就对上了杨清婉的目光,大脑顿时空白了一刹:“你……”
杨清婉这才收回手,拿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手帕擦拭剑面,垂着眸,眉间的红痣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曼陀罗,姿态闲适道:“还不算太笨。”
“什么时候……”吕排歌憋了好几句粗话在心头,憋得脸颊通红。
杨清婉擦干净剑,一甩手,幻境瞬间扭曲破裂,抬首,吕排歌、杨清婉、姚听俱坐在一处正厅之中。
这样别开生面的三府会面着实让吕排歌怔愣,而姚听与杨清婉看似都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吕排歌这边刚回过神,她俩便开始交谈了。
“你真的决定了吗?”杨清婉问道,家主做了那么久,她已然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姚听不如与吕排歌相处时那样灵动,气度丝毫不输杨清婉,这让吕排歌忽然清楚意识到,她也吃了太多苦,姚家人都没了,她也是姚家家主了。
吕排歌的呼吸逐渐平缓,她的思绪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四肢也很久没有如此轻快。
但那只维持了几息,她在意识到以后,就立刻深吸一口气,运转内力,压制住自己的修为,教身体又恢复那笨重的状态,脑海再度混沌起来。
姚听瞟了她一眼,温和道:“当然。这是目下唯一两全其美的路。”
也不知是不是吕排歌的错觉,姚听过得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
“你——”杨清婉猛地站了站,随即整肃神情坐了回去,失态只在瞬息,“你既做了决定,我不便多加阻拦。”说话间,她面色不善地看了眼吕排歌,吕排歌灵敏地感受到了杀意。
“但——”她话锋一转,尖锐地打量起吕排歌,挑剔的眼神叫她如芒在背,“但若她不堪大用,我不会念你旧情。”
“自然。”姚听笑意盈盈地应了。
“喂,别以为我听不懂,你们这是在谈论我的性命吧?有问过我的意见吗?”吕排歌感到不爽,她实在讨厌两人这样的态度,却不是讨厌她们像儿戏一样对待自己。
是别的什么。
杨清婉嗤笑:“你的意见有用吗?你要是有用,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你。”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看不起我?”吕排歌上前两步,用力拍响杨清婉身边的桌子,只是那雷声大雨点小,桌子完好无损。
姚听扶额,忙来劝架:“好了好了,吕排歌,你先坐下。”
吕排歌摇头晃脑地做鬼脸,指着杨清婉的眉间:“我知道,你这颗红痣就是心魔,你一个有心魔的人有什么资格站着和我说话?”
不知杨清婉哪根筋搭错,她深吸一口气,竟顺着吕排歌的话吵道:“拿了个武林榜首便得意忘形,懂不懂骄兵必败?哦,想来,醉心武学的一步剑客连骄字都不认得吧!”
“还说我?你刚入仙门时,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
“我如今会背兵法,你会吗?你不会只认得排山刀这三个字吧?”
“你俩多大了……”姚听劝了这个劝那个,她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劝架的姚看如何想了。
吕排歌却忽然静默片刻,一脸高深莫测地打量杨清婉,摸着下巴道:“原来你也是个会生气的普通姑娘嘛。”
“你!”
杨清婉气急败坏,姚听笑倒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