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边灯火摇曳。
不曾想这个时辰,外面竟然如此热闹。
豪华酒楼层层林立,达官显贵们把酒当歌,感慨偶尔归园田居也是不错的生活体验。
而在酒楼中央的阴暗处,失去土地乞讨的人们,他们躺在冰冷坚硬的狭小夹缝中,隐约露出一双双肮脏的臭脚。
抱着酒坛的隐无为在路上,醉醺醺的,孤魂野鬼般飘来飘去。
并非双脚离地的飘,而是酒喝多了,总感觉脚下轻飘飘的飘。
瞧阴暗中露出的人脚有些许喜感,隐无为蹲在人脚跟前,笑得鬼迷日眼的,笑声惊动了人脚的主人。
一睁眼,便是一红毛怪盯着他笑,给人脚主人吓了个够呛。
他一脚将隐无为踹到地上:“你个红毛怪有病啊,半夜三更吓老子!”
被踹在地的隐无为还在咯咯直笑,他抱起酒坛,张开嘴要喝酒。
怎料酒坛的坛口大,酒水足,倾泻下来的瞬间不但浇满了他的口腔,甚至鼻腔耳腔都无一幸免。
隐无为呛了两下水,抱着坛子笑得更凶了。
他擦掉脸上酒水的同时,不忘从地上爬起来,左右不受控制的踉跄了几下。
那人看怪物似的瞪着隐无为,很快就又钻到阴暗的缝隙里,又露出了一双脚。
但那脚似乎有点不甘心,辗转反侧数次,竟是脚尖一绷,脚掌着地,嗒嗒嗒跑到隐无为面前,将隐无为碰到在地,跨站在他身两侧,居高临下问:“你认得我吗?”
隐无为吃吃地笑着:“兄弟贵姓。”
那十根脏兮兮的脚指头用力曲起又松开,紧接着它死死抓住地面,从天而降的两只手开始对着隐无为满是金片宝石的衣服又扯又撕,珠宝们尽数倾散到各处,叮叮当当不停的响,等扯完后还不忘抖两下,将衣服褶皱里藏着的珠宝抖出来,在粗糙的地面上飞速一个一个捡起,攥在手里。
撕掉了衣服上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双手又开始扯隐无为额间的厌胜钱,但却被厌胜钱闪耀的光芒刺痛,不得不退缩。
想要去抢隐无为发冠上的毛笔,但又唾骂道:“毛笔能值几个钱,这世道会读书会写字没用啊!”
犹豫片刻,只好把隐无为那双凤纹玉屐给抢走,舍不得穿,双手将珠宝和玉屐捧过头顶,脏兮兮的双脚又啪嗒啪嗒跑到阴暗的角落里继续缩着。
隐无为躺在地上笑了好久,一边笑一边喝,喝的酒水流了满地。
等酒坛子干了,他才东倒西歪的爬起来继续去买酒。
这次去酒楼,他被小二毫不留情推搡了出来,顺着台阶滚了好久,才停下。
望着通红的天空,隐无为打了个嗝。
初春过半,天空竟然开始反常的飘起雪花。
片片雪花洋洋洒洒而下,在路灯下,宛如一片片天鹅的羽毛在天地间飞扬。
酒楼里的权贵们身披狐裘,欣赏着这绝美的雪景。
画着太和险妆的一众小娘子们,双目凄哀,倚在栏杆,对着漫天雪景发呆。
而那一双双从阴暗夹缝里露出来的人脚,似乎是觉得冷,又重新缩到了阴暗中。
一片雪飘下来,落在了隐无为的睫毛上。
不多时便被温热融化成一粒水珠嵌在上面,一片接一片,一颗接一颗。
如此盛景,若不打弹弓,倒是可惜了。
隐无为笑了笑,酣醉的他脸颊浮现出诡异的酡红,他坐了起来,在雪地里留下了自己的轮廓。
抬起右手,掌心多出个弹弓。
伸出左手,掌心出现一把和田玉。
隐无为纵身一跃飞到酒楼顶层,欣赏雪景的人们在看到有人飞来飞去,竟是连雪景都顾不得欣赏,纷纷跑到楼下,仰头去看楼顶上的那个红衣青年。
隐无为打出一粒和田玉,和田玉击碎了雪花的同时垂直下落。
砸在了一狐皮帽子上,狐皮帽子怒不可遏,正要破口大骂时,却见砸中自己的竟是无比珍贵的和田玉!
本来因为愤怒而颤抖的狐皮帽子,竟是开始激动的原地起舞。
隐无为喜欢玉石击中雪花的瞬间绽放出的光华,随着他打出去的和田玉增加,下方本该翩翩起舞的狐皮帽子们竟然开始扭打了起来。
不消片刻,阴暗里的人脚们也出动了。
蚂蚁般围住了狐皮帽子。
殴打,谩骂,撕扯。
还有一众倚着栏杆,掩嘴轻笑的险妆娘子。
宁静祥和的雪地,所有人心脏狂跳,喷洒热度,五彩缤纷。
和田玉雨,荒唐一梦。
此情此景若不吹一曲,怕是要辜负了这无与伦比的美景。
隐无为光着脚,躺在屋檐吹起了葫芦萧。
忽然,他好像在杂乱纷扰的声音里听到了别样的声音。
但那声音很微弱,很快就又不在了。
隐无为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的萧,等意识稍微清醒一点,那声音仍在。
不由得睁开眼,眼底清明些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是有人在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唱得凄厉,悲戚,还混杂着被抽打的哀嚎与怒骂。
隐无为指尖触碰到木质屋檐,一个木遁,到了声源地。
就见几个浑身散发着黑气的工头站在巨石砖上,甩着长鞭,在衣不蔽体,极度羸弱的工人身上用力抽打。
工人满脸狰狞,使出了浑身解数,开裂黝黑的手用力抓住粗壮的麻绳,直把那圆木上的大块石砖往前拉。
脚下满是砂砾,打了个滑儿,栽倒在地,就被工头一顿狠抽。
汗水流入新打出来的伤口,疼的工人惨叫连连。
一叫,工头打得更狠了,身上的黑气犹如喷泉式地往外倾泻。
在这四周哀嚎此起彼伏的荒郊野外,突然一道金光注入石砖,待金光散去,竟是个身着红衣的檀发青年。
工头吓了一跳,捏着鞭子指着对方道:“来者何人!”
檀发青年笑吟吟道:“不知诸位怎么半夜三更还在这里做工?”
那工头哼哼道:“我乃奉了城主的命令,城主近些时日相中了一块宝地,想要尽快修建一栋寺庙用来礼佛。我劝你少管闲事,赶紧走人!”
“原是这样。”檀发青年笑着喃喃,之后抬起眼眸,笑意更甚,“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得不管了。”
工头没反应过来,檀发青年便直接掐住他的脖子。
工头身上喷吐的黑气肉眼可见地被檀发青年吸入掌心,那肤白若雪的手臂上的血管,霎时间变得黝黑,一直蔓延至下颌。
待将这工头身上的恶幽吸干净,旁边几个工头也被檀发青年隔空控制住身体,源源不断的黑气往那掌心里钻,周围工人都看呆了眼。
待将所有恶幽都吸食净化完毕,工头软塌塌倒了一地,等再醒来,早已没了之前的戾气。
但却还是对工人们怒目而视,挥起鞭子要去抽打,怎知这次,檀发青年并未给他们选择的机会,直接叫他们原地见了阎罗王。
凶残的手段教周围的工人们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青年走至其中一个年长者身边,将他扶起,道了句“老人家莫怕。”
其余人也都小心翼翼站起来,老者涕泗横流道:“感谢大侠救命之恩。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檀发青年浅笑:“我叫隐无为。”
“隐无为……”老者喃喃,旁边的青年眼睛一亮,“您是师尊!”
隐无为讪笑:“是。”
“竟然是师尊!果然是师尊!”
普天之下,就没人不知道隐无为的。
在看到面前这个青年时,虽说与仙门形容的形象不太一样,可却也是救了他们命的恩人。
“师尊,请受信徒一拜!”
霎时间,在场的所有工人皆要跪拜,就连老者也是,隐无为眼疾手快,给制止了,还叫他们伸出右手。
只见隐无为右手无名指系着的五色绳,缓缓变长,缠绕在每个人的手指,待荧光消失,每个人的手指上都有了个五色绳环。
隐无为笑说:“这绳子与我算是一体。若日后你们遇到欺压你们之人,便抬起右手,对着五色绳说一句‘诸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五色绳便会变成我的模样,保护你们。”
次日下午,隐无为才从床上醒来。
但没完全起床,就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个青铜镜,盯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都出事了,你还在这里发呆。”
进来的是寅荷,他将饭盒放桌上,“下来吃饭,吃完了我们还得赶路。”
隐无为伸了个懒腰,问出什么事了。
寅荷说:“与我们没多大关系。”
“两件事!”小午忙不迭的跑进来大声说,不忘将门关上。
寅荷连忙凑上去:“打听清楚了?”
小午点点头,坐在桌前说道:“第一件,长安路的大型暴乱事件,据说侵晨一大群人打在了一起,什么人都有,打得难舍难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今日问的时候,他们偏要说他们昨晚看见天上下和田玉雨了,这才动了那种心思,想着抢多点,可那种场合谁都想多抢一点,然后就给打起来了。”
隐无为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他昨晚跑出去喝醉酒后到底做了什么混账事。
再看看自己的衣服,上面的金片珠宝完好无损,不像是被人抢劫了展开报复的情况。
“人心就是如此!”寅荷一拳头砸在桌上唾弃道,“第二件事呢?”
小午收起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脸上露出可惜之色,“也是在侵晨,不对,是凌晨,县令老爷上吊自杀了。我们方才才发现,赶到时,他在书房里写了一句话。”
寅荷愣住:“自杀?”
小午点点头,叹了口气:“其实县令老爷是个好人。他心系百姓,可蜉蝣怎能撼大树。他哪怕写千千万万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改变不了什么。
据说他曾经可是探花,还构思了妙乐国未来的道路。
只可惜他在一次宴会时不小心将草鞋上的泥土溅到了殿中,泥土里甚至还有坏死的麦苗,弄脏了金丝龙纹毯,龙颜大怒,把他发配到最偏远的城镇上做县令,也就是这里。”
隐无为喝了点水,问道:“将倾小娘在何处?”
小午说:“将倾小娘帮忙处理后事呢。”
寅荷刚把粥倒好,却不见屋内无不为的踪迹,连忙冲门喊道:“喂!粥啊!”
主院,安将倾刚让人将父亲的尸体从棺材里放回床上。
为父亲掖好被子,听到门口有响动,她便回了头,走过去屈膝行礼。
缪爱扶起安将倾:“姑娘请节哀。”
安将倾却摇摇头,看向隐无为与谢客轻,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将倾小娘这是何意?”隐无为问。
安将倾道:“父亲并未真的去世,寻短见也是为了魂魄进入慎言仙门去寻找女儿,若现在就将父亲埋葬,怕是真的会断送了父亲还阳的道路,还请恩公在父亲身体上施点法术,莫要让旁人强行抬父亲入棺。如若父亲魂魄不在,那……便算了。”
寅荷与小午出来,两人藏在花丛里。
远远注视着安将倾,寅荷心中复杂道:“我还以为天底下的恶幽都是坏的。”
小午道:“这还得多亏了师叔,是师叔教了我们许多知识。”
寅荷拧巴的噘起了嘴,难得没有反驳小午夸赞无不为的话。
县衙的事情如今全数落在安将倾身上,临别之际,姑娘喊住隐无为。
走上前说:“恩公,小女自然没有忘记恩公救小女的性命。既然恩公要去慎言仙门,那小女便将仙门入口的口诀教于恩公,这样恩公便能顺利进出,不会惊动里面沉睡的怪物。”
隐无为抓住华点:“怪物?”
安将倾明显有些害怕,声音都在颤抖:“那些东西惹不得,小女知道恩公修为高强,但有些时候,有些东西能避则避。”
道别了安将倾,一群人前往慎言仙门。
缪爱有些牙疼:“隐公子,既然我们已经歇脚,便可以直接去清台,至于将倾小娘的事情,我可以派人去做。”
隐无为笑道:“不瞒缪公子,当初在榆兰镇后山的地藏王殿里寻得了一只恶幽,应该是名叫谢徽的恶幽。而谢徽又与我兄长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而慎言仙门又是最关键的一点。就算没有将倾小娘,我也必须进去一探究竟。”
缪爱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那我给家主修书一封,就说道路难走,怕是要耽搁几日。”
隐无为客气抱拳:“多谢缪公子体谅。”
“汪汪汪!”
正说着,突如其来的狗叫惊动了隐无为,他立刻拔长脖子望去。
就见前方不远处的农户家门口拴着只大黄。
隐无为登时眉开眼笑,纵身一跃,飞了过去,蹲在大黄不远处逗狗。
寅荷“嘁”了声:“不就是个狗吗,瞧无不为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午掩嘴直笑。
“狗狗呀,狗狗看我看我!”
隐无为双膝双手撑在地上,撅着个大腚,努力逗狗。
寅荷看不下去:“对狗开屏,我还是头一次见。”
隐无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特别香的火腿肠,递给大黄。
大黄纹丝不动,甚至用那双黑漆漆的眼十分不高兴的瞅着发癫的无为。
寅荷道:“我怎么感觉,我在狗脸上看到了嫌弃?”
小午:“你感觉的没错,我师叔果然是出了名的狗不理。”
“啊啊啊狗狗呀,理理我好不好,我都给你火腿肠了~”
隐无为都要委屈的哭了。
寅荷一脸嫌弃的走过去,怎料上一秒还高冷的大黄,下一秒就对着寅荷开心的摇起了尾巴。
寅荷将火腿肠拾起递给大黄,大黄激动的一边吃一边舔寅荷的手。
隐无为怀疑人生的十指插入发丝里,将脸埋在土里。
他这,被狗,嫌弃,的一生。
对于师叔苍凉孤单,且无助的背影,小午有些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