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杞红晴你轻些。”相殿绝掀起衣服,侧躺在床上道。
他腹部被锁链勒得满是伤痕,后背又被娄千羽摔得又青又紫,躺也不是,趴也不是。
杞红晴与杜谨修一前一后给他上着药。
“你不是祟魂吗,这些伤也怕?”杞红晴举着比她还长的木片。
相殿绝单手撑着头:“容我说明,我要是维持人身,受伤就会直接伤到魂体!当然,这鞭伤是变出来的没事。”
“总之,我现在魂体可虚弱了,你们可要伺候好我。”
杞红晴没忍住笑出声来,相殿绝问道:“你笑什么?”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报应,你这样,难道不是平时说话太难听了吗?哈哈哈……”
他今日在山上和李幼菱骂架,这两人肯定听见了。
相殿绝有些不爽道:“我说话很难听吗?还不是因为那个臭婆娘先骂我的,竟然要我去死,不是!是让阿序去死。”
“得亏我是个祟魂,今日要是阿序去的,这锁链勒在他身上,估计得没命。”
这也是实话,杞红晴顿时也笑不出声了,默默地认真上着药,有些破皮的地方还给吹吹。
杜谨修抱着木片,沉声道:“我看,还是那个娄千羽的错。”
相殿绝:“怎么说?”
“咚咚咚”一阵微弱的敲击声响起。
“谁?”杞红晴道。
杜谨修放下手里的木片,说了句我去看看,就去寻敲击声了。
不一会,床上的二人听到了开窗的声音,就没什么动静了,但杜谨修回来时,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
“阿序!你回来了。”杞红晴看到来人,小声惊讶道。
裴序点头,走到床边蹲下,细看相殿绝被勒得黑青破皮的腹部。
相殿绝有些显摆道:“看吧看吧,这要是今天去的是你,指不定还活不下来呢。”
“可你不是祟魂吗?凶祟,还会被伤到吗?”裴序疑道。
他没想到这个问题晴娘已经问过了,现在看到相殿绝因为他受这么重的伤,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哎。”相殿绝只能再解释第二遍,但他这次详细了些。
“我是祟魂自然不会受伤,来去一阵烟。但我若想凝结人身,能力就会下降,身体若是伤了,伤的就是魂体,而且,也是会感觉到痛的。”
裴序脸上有些不忍:“抱歉,我今日去的晚了。”
他走到桌边,将缠在左手上的布条拆开,露出里面昨晚给晏淮玉取血的伤口,伤口还未结痂,只是没再流血了。
拿过桌上的杯子,裴序用力将伤口按了按,便有新鲜的血液缓缓流出,接了半杯左右,他又把布条缠了上去,将杯子递给相殿绝。
裴序:“这个你喝下,应该对你有益,谢谢你昨日愿意帮忙。”
阿序的血,相殿绝是知道的,一滴就能让他摆脱司祟府的束缚,这可是大半杯啊,但他却忍住了没接。
“算了阿序,你这样搞得我俩做买卖似的。”他认真道,“我帮你可不是为了图什么,我就是想帮你。这伤也没事,我吃两个祟魂就补回来了。是吧杞大奶奶。”
杞红晴嘀咕道:“谁是你大奶奶!”她嘴上厉害,手上还是不停地上着药。
虽然相殿绝这么说,但裴序还是把杯子凑到他嘴边:“我接都接了,也不能浪费吧,你快喝吧。不是做买卖,只是我不想见你受伤。”
相殿绝扬起眉眼:“真的!你真的见不得我受伤?”
裴序:“真的,真的,你快喝吧。”
见阿序脸上的神情轻松了些,相殿绝这才没推辞,将杯里的血一饮而尽。
这血一入喉,犹如一阵柔和凉意的风入体内,将他被撕扯的魂体加固修复,凉意过后便是一阵刚猛的热气往头上涌去。
相殿绝涨红着脸,慌忙从床上爬起来,连衣裳也来不及脱,就跳进外间的洗澡水里泡着。
裴序生怕出事也跟过去查看,只见相殿绝在凉水桶里,舒展着手臂靠在桶边上,脸上满是舒服的神情。
“阿序,你这血太厉害了,我好了,全好了!”相殿绝拍了拍水在脸上,笑道,“就是太补了些,魂体受不了。”
看他这副模样,裴序才放下心,对他道:“没事就好,我想再麻烦你一件事。”
相殿绝舒服的眯着眼:“无所谓阿序,我什么都答应你。”
裴序:“麻烦你这几日继续做裴序行吗?一来是我变不出这些伤,二来……我有些事要做,现在这样来去方便些。”
相殿绝摆手道:“这个没什么,我还准备替你报仇呢。”
裴序:“好。那我就先走了,晚上我会再回来。”
“你小心着别受伤了阿序,要是打架的话,回来找我一起去啊。”相殿绝挥动着拳头。
裴序一笑:“好。”
他出了外间,又去了里间同杞红晴杜谨修二人道别,就从来时的窗户出去了。
杞红晴笑着送走阿序,见他没了身影才有些忧心起来:“我觉得,阿序有些不对劲。”
杜谨修:“怎么说?”
杞红晴:“我觉得他有些难过,阿序就是这样,都是我们麻烦他,他有麻烦从来不说。”
杜谨修安慰道:“也许是说了我们也没办法,不想让我们担心呢?别多想了,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然,晚上再问问他?”
“嗯。”杞红晴点头道。
还以为这样就哄好了,谁知杜谨修一转身就看见他那嫂夫人扁着嘴,红着的眼睛,满框的泪水,偏偏还仰着头不想流出来。
“嫂夫人,你,你这是?”杜谨修小心道。
“哇——”杞红晴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哭喊着,“这么多人欺负阿序,还被鞭子打,这,这么厉害一个人,为了不暴露,只能受着。”
“偏偏我还帮不上忙,我还哭,我还哭!阿序还在外面,他也没带伞,这要是下雨了怎么办啊,呜……我太没用了!”
越想越难过,越哭越伤心,杞红晴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断有哭声传出。
杜谨修被吓得急忙劝道:“不是你的错,嫂夫人快别哭了吧,晚些问问小郎君吧。”
他心里直急道:方兄啊,你这娘子怎么,这么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啊。
“杞大奶奶你哭坟呢我去,嚎丧都没你这个嚎法。”相殿绝也被这哭声吓得从浴桶里跑出来,身上湿淋淋的拖一地的水。
“我们现在可还在武备司啊,你要给阿序找麻烦你就出去哭,去娄千羽面前哭,别在我面前嚎。”
这话杞红晴听到了,她赶忙捂着嘴,尽力让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过了一会虽然没再哭了,但还是有些忍不住的抽咽。
她红着眼睛,瞪着相殿绝道:“你放屁!我,我才没哭。”
听到杞红晴嘴里已经冒出这些词了,杜谨修不免扶额想到,果然近墨者黑啊方兄。
相殿绝夸张的比划着:“是!你没哭,你在嚎啊,你在嚎阿序怎么还没被怀疑,还没被抓,还没出事。”
“我才没有!”
“你就有!”
“咚咚咚”随着一声敲门声响起,娄千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三郎,是我。”
屋里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忙慌着躲起来的躲起来,脱衣服的脱衣服。
又过了一会,娄千羽抬手准备再敲房门时。
门开了。
相殿绝穿着寝衣,顶着阿序那张脸将门打开,他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娄校尉,有什么事吗?”
娄千羽望着椅在门边,脸色苍白,嘴上也没什么血色,脸侧的发丝竟然还在滴水的人。
……裴策明日会来接人,这个模样,他怎么交的出去。
到嘴的话又迟疑着咽了回去,改口道:“没事,我安排了几个小厮女使来服侍你,身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相殿绝惭然一笑:“劳烦娄校尉了,在下还好,只是浑身都疼,坐立难安,背腹受伤而已,没什么大碍的。”
娄千羽僵着笑意道:“三郎说笑了,大夫给的药一定要记得喝,一会我就让陆蛟给你送参汤补补身子,今日一定要早点休息知道吗?”
这三郎怎么现在说话夹枪带棒,明夸暗讽的,难道真是死里逃生后性情大变了?
哎,身上的伤好治,心上的伤可不好治。看来明日给裴策交代的话术还是得再改改。
相殿绝还是那副温润的笑容:“劳烦娄校尉了。”
——
夜幕之下,一轮弯月挂在角楼上,裴序枕着手臂,曲着一只腿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依稀想起在晏淮玉房顶那次晕厥后的景象。
星辰入怀,化身轻风,好不自在逍遥。
之前和相殿绝说自己是有事要办,所以不方便换回身份,可现在他却躺在这四下无人之地,什么也没做。
往日他想去找陵阳衍,是因为两次失控都与这人有关,其次是,这人每次都能看穿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对这个人一点都不了解,除去一个陵阳衍的名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这人哪天真脱离了晏淮玉的身体,变回到陵阳衍,估计也是相见不相识的。
这跟他现在的处境倒是挺像,若是他哪一日解开裴序这个身份疑问,完完全全恢复本来面目,晴娘她们又可会认出他来。
不知不觉,两瓶酒下肚,醉没醉他不知道,就是有些眼花了,天上的星辰也像那日一样打转,快落到他身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坐在草地上的队长。
并不高大的身躯,穿着缝了又补的衣服,坐在前面叼着草根,一边嚼一边呸,偏过头呸草根的时候看到了他。
“你来了,怎么不去领干粮?”
裴序心里回道:你也没去,还在这里吃草根?
“呸!”队长又吐了一口带泥的草根,“我可是队长,肯定是比你们先吃了。”
队长,我一路盯着你,你什么都没吃,除了这些草根。
“诶我说你这小屁孩,你不盯敌人,你盯我做什么?”队长凑近他小声警告,“你自己看归看,别到处说知道吗?!”
我不说,我就是在想,你这么苦,命都快没了,图什么?
“哼,怪不得没人喜欢你,你知道你这里。”队长指了指他的头,“脑袋有问题吗?要不是你有点本事,我都想把你丢在这儿算了。当着别人的面说死不死的,再说了,你队长我身体好着呢,长命百岁知道吗!呸。”
我不知道,你太累了,大伙都不知道你这么累。
“哎,知道你队长累就老实些,别惹事,之前偷着去管闲事,最后还不是得老子给你擦屁股。”
裴序躺在房顶上回想,似乎有这么回事,是一个老头要把他的女儿卖给另一个老头,小姑娘不愿意,他就脱离队伍带着那个小姑娘跑了。
结果没跑多远,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又自己偷偷回去了,他当时才从混沌中醒来没多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反正最后是被队长打了军棍,然后扯着去给老头赔礼道歉。
赔的礼就是队里剩不多的干粮,还有路上好不容易打到的野物,因为这个事,队里确实没人看他顺眼。
“你啊,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真傻子,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平时又是个不讨喜的呆样,直来直去的。”
队长忽然有些怅然道:“咱们队里谁不苦啊,只是不值得拿出来说,也不值得显摆而已。”
“自己记在心里就好了,得出来的经验遇到合眼缘的人就聊聊,没有的话还是得继续往前走,不要停,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忍不住回想过去失意与遗憾的事,这些会捆住你的脚,让你走不出去。”队长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懂?
“啧,后面这不是跟你说的,傻子。”
那你是跟谁说的,这里就我们两个。
“老子跟自己说的行不行,你快去吃干粮吧,老子没功夫搭理你。”说着队长又拔了几根草茎放嘴里继续重复着嚼和呸!
队长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裴序按着头从屋顶上坐起来,远处是连绵山林,近处是雍京城全貌。
他该去哪儿呢?
——
镇国公府。
晏淮玉端坐于外间的蒲垫上,身前的香炉弥漫着冉冉青烟,对面墙上挂着的是一副画像。
画像中是个身着青红羽衣,头戴华冠,祥云环身的男人,双手托着一块白色石块,下面是被云烟笼罩的山川城池,画中人眉眼舒展,眼神低垂,似乎是在看手中的石块,又像是在怜悯下面的山川城池一般。
香炉里的青烟燃得差不多,晏淮玉起身准备将画收起来,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的突然从他身边出现,先一步将挂着的画取下。
晏淮玉下意识要召纸傀,抬眼定睛一看——是假裴序。
这人注意力全在画上,或者说,是在青衣人身上,过了很久很久才抬头看他,眼中尽是茫然之色。
裴序指着画中人问道:“这是什么?”
晏淮玉从他手里拿过画像,小心卷起来放进尺寸一样的竹筒里封存好,期间他闻到了一些酒味。
“你喝酒了?”
“嗯。”裴序又接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画的是谁?”
晏淮玉语气淡淡道:“神君赐宝图,我自己画的。”
“神君?”裴序疑惑道。
或许是想着过几天自己就要出门了,还不一定会回来,晏淮玉难得有问必答了一次。
“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天方国的故事?”晏淮玉边说,边坐回桌边。
裴序一路跟着他过去,生怕听漏什么,坐在桌对面回想了一下:“被四国屠灭,信奉身后神山的天方国?”
“对。”晏淮玉点头道,“天方国的王上,说自己受到神山的启示,禅位给了他的弟弟。那个王上就是第一任的大司祭,他的后代也被称作司祭一脉。”
“后来呢?”裴序好奇的追问道。
“天方国奉玉山为神山,司祭府建好后,便流传出了许多神像,据说是第一任大司祭亲手画的,要早晚吟诵歌颂神山的经文,才能被庇佑,这副就是众多流传的神像中,我还算得上满意的一副。”
裴序:“为什么?”
晏淮玉:“因为其他的神像,下面不是跪着,就是是抬着牲畜供奉的人,我不喜欢。如果真是至高无上的神明,跪着求来的那就不叫庇佑,叫乞求。”
裴序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这幅画中的神君,便是神山的化身吗?”
“不是。”晏淮玉也有些不确定道,“他手中托着的才是神山,司祭大殿里记载着第一任大司祭留下的文稿。”
“说是君王一日做梦,梦中山崩石裂,天方国背靠的大山裂开了一条大缝,他被风托着飞到山里面,遇到个身穿青红羽衣的男人,这个男人手中托着一块白色的石头对大司祭说。”
“自鸿蒙之初,这座山就立在这里,天长日久生出了至纯石心,这颗石心可以连接生死,往复轮回,他希望大司祭能够好好地守护玉山。”
“所以,这个画像上的,就是神君本人?”裴序道。
晏淮玉:“谁知道呢,反正只有第一代大司祭见过,后来也都是用他的留下的画稿稍做修改。”
“行了。”晏淮玉道,“故事讲完了,现在你可以说,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了吧?还喝了酒。”
裴序:“来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大概知道了。”
晏淮玉“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裴序却十分郑重的问道:“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出门吗?”
见他这么认真,晏淮玉默了片刻,说:“其实,这事跟你说也没什么,我要走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前日往我屋里射短箭的人,我当时控着纸雀一路跟着他去了个地方。”
裴序问道:“什么地方?”
晏淮玉笑道:“你我都想不到,竟然是文国公府。”
“季棠辛家?他家绑郡主做什么?”裴序有些意外道。
“不是。”晏淮玉否认道,“是他二叔,季然。他和司祟府里面的人有勾结,准备给贤王府一个教训。顺便,取你的命。”
听到有人想要他命,裴序丝毫不在意,问着:“可这跟你要出门有什么关系?”
晏淮玉神色却突然凝重了起来,道:“那晚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我控着纸雀回来的时候,路过了季棠辛那小子的院子。我发现,他左小腿上,有一块红色胎记。”
“天方国破的时候,石心被毁,司祭一脉断绝,世上没有轮回,所以天方国百姓被屠杀时,即死魂消。可那个印记,我在天方国人身上见过,这说明什么?”
裴序猜测道:“说明……在世上无轮回的前提下,竟然有天方国的人降生在这里!”
晏怀玉点头“天方国信奉神山后,一些转生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带着前世的印记。出生在天方国的人更是如此,我打听到季棠辛的原籍是长平。”
裴序微微挑眉,问道:“所以你要去长平?”
晏淮玉却摇头道:“长平地处开阔,四面少有高山。我问了外祖父,季棠辛的父母当时跟随这里的皇帝在临潼遇到袭击,他的父亲为了救皇帝死了,而母亲则跟着守卫退到了桐苍附近,在那里生下了他。”
他眼中映着烛光,熠熠生辉,言语中带着一丝笃定道:“而桐苍附近,恰好有一座石岭天险,名千窟山,十八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