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宫。
魏晗煜放下折子,“你说什么?母后让我晚上去她宫中用膳?”
“是。”
“母后今日可曾单独召见过什么人?”
“好像没有吧……哦对了,早上皇后娘娘去请安时,太后娘娘留她说了一会子话。”
“林清婉?”魏晗煜遽然起身,“走,我们先去偏殿。”
林清婉坐在烛下,正在绣花,她的贴身丫鬟欢儿陪在一旁,时不时称赞两句。
忽听得一阵疾促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二人俱是一怔,抬眼看去,只见魏晗煜大步走来。
林清婉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魏晗煜面色不善,沉声道,“秦川,你领这些人都下去。”
“是。”
林清婉见自己的丫鬟被带走了,心里一时有些慌乱,怯生生地问,“陛下,怎么了。”
“你今日去隆寿宫请安时,都和母后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呀。”
魏晗煜眯起眼睛,“真的没什么吗?”
“臣妾怎敢欺瞒陛下,臣妾就是陪母后随便聊了聊天,后来时辰不早了,臣妾就告退了。”
魏晗煜长长“哦”了一声,忽然伸指勾住她的下巴,林清婉唬了一跳,她被迫抬眼看着他那双幽深莫测的丹凤眼,心突突直跳。
“嗤,既然皇后并没有说什么,为何在朕面前如此心虚?”
“臣妾……啊……”
魏晗煜猛地加重了手上力道,“皇后,你还不跟朕说实话吗!”
林清婉到底年轻,从小又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一向没什么心计,纵然魏太后教了很多遍,她一遇上魏晗煜,还是露馅了。
“陛下恕罪,母后问臣妾,臣妾不能不答呀。”
“说,母后都问你什么了。”
“母后问了云风的事,还问了……问了……”
林清婉吞吞吐吐,脸上羞红一片,魏晗煜不耐烦道,“问了什么?”
“就是……那个事……”
魏晗煜瞧着她的模样,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怎么说的?”
林清婉眼睫低垂,“陛下恕罪,臣妾不会撒谎,臣妾都和母后实话实说了。”
魏晗煜皱了皱眉,他虽然住进了常德宫,却从未碰过林清婉,因为他知道这是魏晗烨的女人,但现在,他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朕,从来都没碰过你吗?”
林清婉抿着鲜红欲滴的唇瓣,微微摇头。
魏晗煜愣了愣,随即不禁笑了起来,心说,皇兄呀皇兄,你还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他松开手,“行了,起来吧。”
“陛下,臣妾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事,朕自有办法。”魏晗煜顿了顿,继续说,“不过,若是母后以后再问起此事,皇后,你要说我们之间已经有过夫妻之实了,不然万一传了出去,后位不稳,恐生变故。”
林清婉果然被他吓住,乖巧地点了点头,“是,臣妾记住了。”
“记住就好。”魏晗煜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朕走了。”
林清婉却突然扯住他袖子一角,嗫喏道,“陛下……”
魏晗煜回头看她,“怎么了?”
“自从臣妾住进常德宫,陛下从未在臣妾这里留宿过,臣妾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何事,让陛下如此厌弃臣妾,还望陛下明白告知,臣妾一定努力改过。”
林清婉说着,双颊流下两行清泪,她本就生得娇小,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更是惹人怜爱。
魏晗煜心说,魏晗烨,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他只得安慰道,“皇后,你听朕说,父皇新丧,朕虽然让你住进了常德宫,但朕没办法不顾人伦孝悌之义,立刻就与你行周公之礼,皇后,你能理解朕吗,你愿意等朕吗。”
林清婉先是一怔,继而破涕一笑,“臣妾明白了,臣妾愿意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和陛下一起。”
魏晗煜笑了笑,违心地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隆寿宫。
魏太后今日穿了一件明黄织金寿字缎长袍,她的头上挽着金镶玉凤凰瑞鸟衔珠钗,颊侧缀着金龙含东珠耳坠,腕上缠着红珊瑚念珠手串,打扮得颇为庄重。
魏晗煜立在门口,认真注视着她。
大殿内灯火通明,她坐在辉煌灿烂的光影里,身形稍显落寞。
魏晗煜叹了口气,上前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魏太后的目光落在魏晗煜的脸上,眸中渐渐有了些光彩。
“起来吧,坐。”
桌上饭菜已经齐备,魏晗煜才要动筷,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只见魏太后正凝视着自己。
“母后为何这样看着儿臣?”
魏太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量着他。
魏晗煜身着盘龙翟纹缂丝绫罗黑袍,鼻如斧刻,眼眸幽深,他的神色寂然无波,仿佛是从地狱中挣扎出来的苍老亡魂,已然看淡了尘世间的生与死。
一阵微风拂过,他身上萦绕的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渐次逸散开来,那是煜儿的味道。
许多没办法解释的事情在这一刻有了答案,魏太后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鼻子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母后?”
魏太后微微垂眸,再抬头时,脸上已经瞧不出一丝异样。
她不动声色地吩咐桃夭,“这桃花糕怎么做得这么粗糙,撤下去,让他们重做。”
云英不解,却也没敢多问,她将桃花糕端给小丫鬟,随即垂手侍在一旁。
“母后是不是有话要问,其实云风的事,儿臣一直——”
魏太后开口打断了他,“别说了,吃饭吧。”
魏晗煜怔了怔,干干应了一声,“好。”
魏太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云英会意,转身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一时,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魏晗煜吃得有些不自在,却又不敢表露分毫,他一面夹菜,一面同魏太后随意谈笑。
魏太后话很少,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很少开口说话。
魏晗煜知道魏太后在宫里熬了小半辈子,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事,因此也没多想。
等到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正准备告退,却听魏太后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走?”
魏晗煜心中一惊,“母后此言何意?”
魏太后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是期盼,又似祈求,“煜儿,别走了,留下来吧。”
浮动在青玉百鸟朝凤连枝灯下的细碎金尘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了生命,烛火轻曳,魏晗煜的思绪被摇摇欲坠的空气拉扯着,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
记忆浮沉飘渺,他一只脚踏入过去的时空,看见一个活泼爱笑的小男孩扯着母亲的袖子撒娇,“母后,你理一理我嘛~”
女子华服披身,神情幽怨,“别烦本宫,自己玩去。”
“母后~”
女子终于不耐烦,一巴掌甩了过去,“怎么就你话多,你就不能学学你哥哥吗!”
小男孩被吓得哇哇大哭。
女子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她蹲下身子,试图安抚小男孩,“对不起,母后——”
小男孩却一把推开她,哭着跑了出去。
小男孩的哭声没入烟尘,没了踪迹。
光影迷迷叠叠,他穿行其间,看见了那场可怕的宴会。
小男孩在宴会上吃了有毒的糕点,他昏迷数日,终于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抬了抬眼皮。
侍女惊喜地喊道,“娘娘!醒了!醒了!”
女子踉跄地扑到榻边,握住了他的手,“煜儿。”
小男孩张了张嘴,“母后。”
女子一遍遍摩挲他的面颊,眼角滚下泪来,她咬着牙,艰难地说,“带他进去。”
侍女扶起小男孩,小男孩不明所以,他拖着虚弱的步子跟着侍女走进了黑黢黢的暗室,他害怕极了,大声呼喊着,“母后救我!”
可回应他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骇人的死寂,还有隐约传来的啜泣声。
……
魏晗煜的眸中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他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
“母后都知道了?”
“嗯。”
他仰起脸,似是笑了笑,“其实儿臣本来不想让母后知道这些的。”
“煜儿,你恨母后,对不对。”
魏晗煜没有丝毫犹豫,“对,儿臣恨你。”
魏太后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母后确实对不住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魏晗煜闻言挑了挑眉,他抬手给自己斟了盅酒,仰头尽数喝下。
魏太后哽咽道,“煜儿,其实母后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母后……”
魏晗煜冷冷打断了她,“母后,我想做的事情都做的差不多了,也该走了,走之前,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你给儿臣最后的成全,好不好。”
魏太后侧过脸去,她悄悄用手指抹去眼泪,说了声,“好。”
残余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嘴里,魏太后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味同嚼蜡。
魏晗煜将壶中的酒饮尽,起身告辞,“母后,天色已晚,儿臣就先回去了。”
魏太后的唇瓣张张合合,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她害怕她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可她又怕自己说的太多,他会不耐烦。
魏太后尚在犹豫,眼见魏晗煜已经行完了礼,她慌了神,再顾不得许多,快步追了上去,从后面抱住魏晗煜,声音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煜儿,对不起,母亲从前的确做错过许多事,可母亲是爱你的,这一点,请你相信母亲。如今见到你还活着,母亲真的很开心,母亲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过得很好,很好。”
魏晗煜措不及防,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等他回过神来时,脸上已是冰凉一片。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挣开她的怀抱,兀自推门离开。
魏太后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整个人无力地滑跪在地,掩面痛哭。
云英闻声赶来,连忙伸手扶她,“哎呀,娘娘这是怎么了?”
泪水一滴滴打在明亮华贵的金砖上,不一会儿就汇聚出了一圈浸着烛光的昏黄。
魏太后微微摇头,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裹着斑驳破碎的昏黄,渐次没入无声的黑夜。
东宫,暗室。
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魏晗煜走了进来。
魏晗烨好整以暇,上下打量着他。
魏晗煜把酒搁在二人中间,“你在这儿待得倒是逍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皇祖母她老人家驾鹤西去了。”
魏晗烨一下子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皇祖母是含笑走的,她走得很安详,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魏晗烨默不作声,神情微微有些呆滞。
“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你去西山送一送皇祖母吧。”
“你让我去?”
魏晗烨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你要走了?”
“嗯。”
“为什么?晗煜,我不明白。”
魏晗煜笑了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怎么回答你呢。”
魏晗烨诚恳地说,“晗煜,为了我,为了母后,为了你自己,留下来吧,你若愿意留下来,我可以在这儿隐姓埋名待一辈子,我绝对不会妨碍到你什么的。”
“嗤,魏晗烨,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都不是你能决定的。我走之后,你就好好做你的皇帝吧。记住了,这一次,是我让给你的。”
说罢,魏晗煜饮尽杯中酒,转身便走。
他走到门口时,忽又站住,“哥,我知道,其实我不恨你,我做了这么多,只是想证明我不比你差。哥,保重。”
魏晗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快步追了上去,“晗煜!”
可是石门已经关上了,魏晗烨用手撑着冰凉的石壁,低声说了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