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晗烨本不愿应承,如此一来,倒像是占了红翠馆的便宜似的,可他闻得“随意命人”,心中不禁一动,“自然不会,就按杨妈妈说的办罢,只是不知还剩下什么好的灯谜留给孤猜。”
他飞快扫了一遍廊前悬着的灯牌,摘了一块笑道,“这一句诗倒是应景,孤还记得底下一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写得更妙。”他说这话时,特意瞥了一眼席容烟的神色,席容烟专心听着诗句,神色如常,混若不觉。[1]
众人争先看时,只见灯牌正面镌的是卢升之《十五夜观灯》中的一句诗,“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背面镌的也是一句诗,“一带曲水泛龙舟,两岸行人笑西流,打一风俗”,便都笑道,“诗是好诗,只是太难猜了些。”[1]
魏晗烨凝神想了半日,仍然没有什么头绪。
席容弥德出言讥讽,“世人都说太子殿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想也有江郎才尽之时。既猜不出,便罢了吧,不过吃上几杯酒的事,何必在这里苦熬着呢。”
杨妈妈解围道,“这个灯谜太过刁钻了,大正月里的,不过是玩罢了,殿下若是猜不出,换一个来猜也是使得的。”
魏晗烨原本还在冥思苦想,听见席容弥德的话,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不过是吃上几杯酒的事,你倒是提醒了孤,不过是吃上两杯酒的事。”
席容弥德有些不解,“殿下莫非是认输了,要酒吃?”
魏晗烨并不看他,只向一旁的侍女笑道,“烦请这位姑娘斟两杯酒来。”
不一会儿,侍女果然捧了两杯酒来,魏晗烨执了一杯在手,另取了一杯,递给席容烟。
席容烟接过酒杯,疑惑道,“殿下这是何意?”
“方才杨妈妈说过,孤若是猜出了谜底,便可随意命人,孤别无所求,只想与君共饮。”
“殿下尚未说出谜底,怎知自己猜中了呢?”
魏晗烨道,“我若是说出了谜底,只怕公子便不肯同孤共饮了。这样吧,孤若是猜错了,在场每人都可得到十两银子的赏钱,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都来了兴致,这个说,“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呀,万一真猜错了,岂非要把国库掏空?”那个说,“这位公子,你便同殿下喝上一杯又有何妨呢,更何况人家刚刚还救了你一命,于公于私,你不喝都说不过去呀。”
杨妈妈是什么人物,早看穿了席容烟的女儿身,却也是个不怕事大的主儿,笑着劝道,“公子又不是什么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何必作此扭捏之态呢。”
席容烟无法,只得端起酒杯,准备一口饮尽。
酒至唇边,却又被魏晗烨用手轻轻挡了回去。
席容烟语气不善,“做什么?”
魏晗烨嘴角轻扬,“公子莫急,这酒不是这么喝的,既说了共饮,便要一起喝才作数。”
席容烟只得同他一起举杯,饮尽方罢。
宁凯风凑到席容弥德耳边,“故弄玄虚,看他怎么收场。”
席容弥德冷哼一声,“殿下这回该说出谜底了吧。”
魏晗烨笑道,“谜底,孤方才便已经说过了,杨妈妈,你说是不是呀。”
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十分不解的模样,“殿下方才不是同这位公子一起饮酒了吗,何曾说过什么谜底?”
杨妈妈心中明白,摇扇笑道,“哈哈哈,殿下所言不虚,只是还是和大家讲明白了才好。”
魏晗烨撂下酒杯,笑道,“一带曲水泛龙舟,两岸行人笑西流,这谜底嘛,便是合卺酒。”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收了折扇,扣在掌心,思索着道,“若说两岸行人是‘合’,西流是‘酒’,倒还使得,只是不知这‘卺’字是从哪一处化来的?”
魏晗烨道,“曲水若‘氶’,再加上‘一’,便是这‘卺’字的上半部分,龙舟之貌,暗合‘仓’字,这么上下一合,便是合卺酒的‘卺’字了。”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都赞,“妙呀,这谜编得也妙,殿下解得更妙。”
杨妈妈道,“这谜说开了也便不难解了,只是都怨花娘这个丫头,非要把‘打一婚俗’,改成了‘打一风俗’,才让这谜变得如此刁钻。”
魏晗烨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席容公子,他若是不提喝酒的事儿,我还想不到这上头。对了,”他说着,转头对着席容烟笑道,“还要谢过这位公子,陪孤共饮了一回合,卺,酒。”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俱是哄笑起来,有胆子大的议论道,“怪不得太子殿下不近美色,原来是喜好男风呀。”
还有人说,“原来殿下方才救人,竟不是侠肝义胆,而是英雄救美呢。”
魏晗烨也不恼,仍是面带微笑,侧眼瞧着席容烟,灯火摇曳之下,她的小脸被映得通红。
席容珍心中不忿,上前一把推开了他,“什么太子殿下,只管说这些浑话,殿下如此,和那起子孟浪之徒何异?”
席容弥德也是一脸愠色,却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穿席容烟的身份,只好说道,“这位公子是我的知交好友,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绝非优伶之辈,殿下岂可如此对他?”
魏晗烨看向席容烟,本来想再逗她一逗,见她面色难看,连忙改了容色,拱手作揖道,“今夜十五,本来是想说两个笑话,大家一块解闷的,无意冒犯公子,这厢给公子赔礼了。”
席容烟咬唇不语,一旁的书生见状笑道,“殿下都已经赔罪了,公子也不要太小气才是,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嘛,也值得往心里头去?”
席容烟只得勉强笑了笑,“无妨,太子殿下尽兴就好。”她说完,又看向了席容弥德,“我方才扭到了腕子,一时半刻骑不得马,可否搭乘兄台府上的轿撵先行回去?”
席容弥德连忙点头,“使得使得。”
席容珵因着李莲蓉的事儿,心里正不痛快,早就想走了,奈何一直脱不开身,眼下便道,“二哥,四妹肩上也受了伤,既这么着,我们也一块回去吧,省的车马来回费事。”
席容弥德想了一想,“也好,你们几个先上轿子,我进去同他们说个话就来。”
席容珵扶着红珠的手,款款上了轿子,路过席容烟的时候,轻声骂了句,“惹事的妖精。”
席容烟容色不变,只作没有听清状,自顾自往轿子里走,她掀开轿帘,才要俯身进去时,忽然回头朝魏晗烨的方向望了望。
魏晗烨表情严肃,手里握着块令牌,正和袁青说话,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也转头望向她。
席容烟神色一僵,左手挑着的帘子也滑了下来,她忙一闪身,赶在轿帘落下之前躲进了轿中。
席容珍为了避嫌,遂去后面同席容玲共乘一轿,桃夭、四儿碍着众人的面,怕人看出端倪,也不敢过来,轿内一时便有些空荡荡的。
席容烟本就不胜酒力,闹了半日,更觉困乏,此刻斜倚在纱窗上,听着外头的喧嚷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桃夭上来搀她,“姑娘——姑娘——”
席容烟悠悠转醒,“嗯?到了?”
四儿从外头挑了帘子,小厮搬了杌凳过来,席容烟便扶着桃夭的手下了轿子,瞧见府内也是一片张灯结彩,宸园那头已经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便知道还有一场大热闹。
席容烟活动了一下手腕,腕上并未流血,只是轻微擦破了点皮儿。
桃夭道,“郎中说是扭伤,没有伤到筋骨,不碍事的,静静养几天就好了。”
席容烟吃了一惊,“郎中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儿便笑,“二少爷怕刺客的刀上有毒,刚从红翠馆出来便寻了郎中来瞧。姑娘那时候还在睡梦中呢,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的心思倒细,”席容烟瞧见席容珍也下了轿子,忙道,“珍儿,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席容珍侧着身子,垂眸看向肩头的白布,声音微颤,“郎中已经包扎过了,说是划开了一道口子,所幸剑上无毒,伤得不重,只是,我担心以后会落下疤痕。”
席容烟拉着她的手,宽慰道,“无毒便是万幸,疤痕有什么要紧,何况咱们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灵丹妙药了,定不会叫你留下什么疤痕的,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怕只怕这里上完了药,比旁边的肌肤白出十倍不止呢,来日妹夫见了,要奇怪的。”
“姐姐就知道打趣人家,”席容珍破涕为笑,又忙屈膝道,“今日多亏姐姐了,要不是姐姐舍身相救,我此刻哪还有命在,只怕早就死在了长街上了。”
一旁的福禄笑着插嘴道,“刚才我们小姐还哭呢,抱怨留了疤不说,还坏了一件好衣服,我和寿喜劝了半日也不见好,谁承想这会子又笑了,到底还是烟姑娘会哄人。”
席容烟低头看去,只见那件莲蓬衣外头蒙着的精致刺绣已经开了线,她心中暗暗思忖着,一抬眼,掠见席容珍耳上的金镶珠丁香儿,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刺客只怕是冲着自己来的,误把席容珍错认成了自己,这才连累了她。
席容烟心中惶惶,只说,“人没事就好。”
桃夭见她神色几变,以为她是受了大惊吓,还没缓过来,于是上前扶住她,“老爷夫人正在宸园花厅听戏赏灯呢,请小姐们也都过去坐着,大家聚在一块热闹热闹。”
席容烟点了点头,环顾一圈,并未看到席容珵和席容玲的身影,便问,“二姐姐,还有五妹妹是都已经过去了吗?”
“二小姐一回来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推说身子不爽利,就不去了。五小姐吃多了东西,撑的难受,这会子还在轿子里让奶姆帮着揉呢。”
“既如此,四儿,你去宸园回个话儿,就说我扭着了手腕子,又受了惊吓,便不过去了。”
四儿应了一声,又问,“姑娘,全都照实说吗?”
席容烟心知今日的事儿定是瞒不过去的,便道,“对,照实说。”
寿喜道,“小姐,要不我和四儿一同去一趟吧。”
席容珍摇头道,“出了这样大的事,父亲定是要问个清楚的,你和四儿都只是丫鬟罢了,如何能回明白,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席容烟道,“你肩上有伤,不宜走动,四儿虽是丫鬟,口角却是极伶俐的,不会误了事。何况,二哥当时也在场,四儿和寿喜若有说的不到之处,他自会同父亲母亲讲明。”
“没事的,姐姐先回去吧,我去一趟,不过多走几步路,也费不了什么事儿。我受了伤,若再不去,父亲只怕也要牵挂。”
“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