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西戎。”
戚言坐在案前,捧着手炉。
身边的火炭也正燃着,发出“哔剥”轻响。
神医与她对坐,正抚琴。
琴声闷沉,乃属五行之木音,入肝胆之经,解郁而忘忧,正宜黄昏人定,戌亥时辰。
神医白布遮目,便似真的见不到凡尘困顿,哪怕身边人人在说世俗权斗、纷争不休,也无法扰他安宁自修。
“怎么会是西戎?”华氏族长的声音透着些气急败坏,“他们怎么会搭上西戎?”
戚言:“时令已入寒冬,西戎没能从靖国掠到足够的粮食,自然要把主意打到邻国,恰好襄国也战乱,更巧世族不甘归降于旧襄世子,急需善战的盟友。”
时秋接了句:“可真是天作之合。”
华氏族长瞪她一眼,在屋内徘徊几步,很快下定决心,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我得回去。”
“急什么?”戚言睨去一眼,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这靖国人当然不急!世族伙同西戎要下暗手,我世子危也!我得去救他!”
“我是靖人方投效襄国不假,”戚言笑说,“华族长也是第一天追随他吗?”
她望向华氏族长。
“他可是襄国世子煜啊。”
.
月色下,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凛冽寒风吹在身上,有如刀刮一般。
闵煜伸手,扯下面前五花大绑之人脸上的遮布。
“西戎人?”他看着那显然异于中原人的样貌,仍是笑吟吟,一派温和地问,“何人为你放行,竟深入襄国腹地?”
那人啐了一口:“马背上的男儿,就算是死,也不做出卖盟友的事。”
襄世子有些遗憾地点头,随后站起身,嘱咐身边的副官:“杀了吧。”
副官错愕道:“不再审问几句?主公尚未用刑呢!”
襄煜为难地道:“强人所难不太好吧?他已经说了,哪怕是死也不会出卖盟友的,战事尚未明朗也不能把他放回去,行军途中带着战俘也是碍事,只好杀了。”
副官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是重点错了:“可是……可是尚不知晓是谁勾结西戎,向我们下这暗手。”
襄世子也很惊奇:“也用审吗?必是世族招来的祸患啊。”
“那……”那世子方才问什么?
“随口一问,见你们都特地绑来了,假使不闻不问,未免有些伤人了。”
副官一时无言,认命地喊来兵士,把西戎人拖了下去。
不远处的战斗已至尾声。
此时的营地处处燃烧火把,俯瞰之下,乱中有序。
虽是夜袭,却几乎成了一面倒的战局,来袭敌军早已落入陷阱,偶有漏网之鱼也不成气候,襄军不过是在清理战场。
西戎人的惨叫此起彼伏,响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已止歇。
副官清点完损益,面有喜色:“缴获不少战马。”
闵煜颔首:“唔,戎狄驯马养马极有一套,正巧补充一批军需了。”
副官又面现忧色:“只是世族勾结西戎,襄国复辟岂非难上加难?”
闵煜笑道:“割下几个西戎头颅,附书一封快马呈与天子,就说,襄国复辟本是天子治下,国中内务,靖却胆敢勾结外族,放任戎狄肆虐中原,实乃数典忘祖,万望天子做主。”
副官听罢,疑虑更重。
不是旧襄世族勾结的西戎吗?怎么又成靖国的事了?
而且就算要嫁祸给靖……
他压低声:“末将多嘴,主公莫怪,暴靖国君早已僭越称王,显然是不将天子放在眼中……这修书过去,天子恐怕也不会为我们做主。”
如今诸侯势大,王室衰微,这话已说得隐晦。
与其说天子不会做主,不如说天子不敢做这个主。
“无妨,天子不会,自有人会。”
说罢,襄世子扬声,“传令,今夜诸位辛苦,休整一晚,明日起向北进军,直攻旧都川瞿。”
世族果然埋伏旧都之外,伙同西戎骑兵,与襄军酣战数日。
晏国国君代天子传诏,痛斥靖国不义,竟做出引狼入室之举,晏愿联合赵、渚、卫三国,出兵征讨暴靖,以儆效尤,正天子威信。
自王室衰微以来,历代天子寻觅良策以重振大宗雄威,今任天子为挽颓势,特请同宗诸侯于王畿担职,晏赵渚卫的国君便是其中四位。
有同宗诸侯结盟,天下自然更敬王室几分,只是……既招群狼来聚,唯以血肉饲之。
不知天子于王畿中,诏令还余几多分量。
这“代天子诏书”,又有几分天子的意思?
王畿之事暂且不论,晏赵渚卫皆是强势侯国,若是联合征讨,哪怕扳不倒靖国,也能咬下块肉来。
靖国闻此,立时撇清干系,只道本国边境近日还受西戎搅扰,前不久方才驱逐殆尽,何谈协作?
况且靖旬两国战火不休,无暇顾及襄地打闹,定是旧襄国人心有不轨,径自撕咬。
得了信后,襄军便大肆散播流言,称靖王早已放弃旧襄世族,今有这遭更是记恨在心,不知会如何报复。
世族不若降于襄国世子,哪怕贬为庶人奴隶也尚有生机一线。
流言一出,世族后方大乱,顽抗者有,归降者众,一时溃退,在襄军追击下节节退败。
直至襄国旗帜插上旧都川瞿,周边十余城望风而降。
其余世族残兵,皆退至最后一城,以满城百姓为质,誓死不降。
“最后一城……”
襄世子摊开地图,眼中尽是沉思。
“的确易守难攻。”
.
药童拆去孟岂腿上的敷料,揭开纱布,底下露出的皮肤上只余下一道浅色疤痕。假以时日,恐怕连这疤痕也将淡退消去。
神医下巴一扬:“走两步。”
孟岂依言,有些试探性的,先是小心地踩下,感觉一会儿,随后慢慢地来回走动两步,发现竟已恢复如初。
禾女见此,喜极而泣,一揖到底:“神医妙手,襄国与姜陶感恩不尽!”
汤阳见怪不怪地摆摆手:“行了,治好了就下山去吧。”
禾女又迫切说道:“神医,将军重伤以来,便不记前尘,不知这遗忘之症,能否救治?”
“不治。”汤阳果断道。
禾女焦急:“为何?”
“他这脑子治不治差别不大。”
虽然神医白纱遮目,但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白眼恐怕翻上了天。
“……”
时秋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汤阳嘀嘀咕咕:“有什么好治的,上回那个,治好了还不如不治。”
时秋问:“上回是哪个?”
戚言答道:“靖王,邵奕。”
华氏族长在一旁轻嗤一声:“那确实不如不治。”
神医闲闲地说:“可惜有人不听劝告,非要逆天意而为,救那个短命鬼。”
华氏族长听到关窍:“靖王短命?”
真是大喜啊。
汤阳只是凉薄又嘲讽地笑,并不作答。
“短命鬼,”戚言低声念了遍,也笑起来,“那可得加紧了。”
那双漆黑的眸,眼底却不见笑意。
“抢在天命之前,邵奕必须死在我的手上。”
华氏族长看着她,忽然觉得,戚言对靖王的恨意,恐怕不比他们更少。
汤阳挥挥袖子:“祝你马到功成。”
“借你吉言。”戚言道。
下山之时,大军已不在嶂城,众人往西北赶,三日后方与襄军会合。
“戚姑娘,”闵煜看见她,似是松了口气,眼中三分笑意,“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我原以为,你我会在襄都再见。”戚言道。
襄世子叹气:“愧对戚姑娘厚望,还余最后一城。”
“甚么棘手难关?我见世子一路攻城顺风顺水,还当世间再无可拦阻之地。”
襄煜笑了笑,带她去看墙上所挂的地图。
此城正处高地,又居两国交界,建城时便格外注重防守,可称得上固若金汤。
但最重要的却是——
“世族挟全城百姓以要,煜不敢擅攻。可若一直围守,待城中粮草尽绝,恐怕……”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
攻破城池从来不是一件轻易之事,而要想攻下一座城,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耗。
围困此城,切断水源与粮草,使大军与城中消耗,逼迫守卫出城交兵。
但若城中死守,耗至最后,恐怕最先饿死的,便是城内百姓,更有甚者,有守军将以百姓为粮。
“是以,世族耗不起,我亦拖延不得。唯有设法,或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如雷霆闪电迅捷一战,总之,要保城中百姓安危而攻下此城,可见难点重重。”
戚言看着眼前的地图,城池防守的确牢固,不见丝毫破绽。
“世子先前攻城之策,竟一个也用不上吗?”
闵煜一脸无奈:“余下这些世族之人,皆是穷途末路,偏激至极。放言,襄军若敢出兵,立刻杀俘一半,再敢进犯,再杀余下一半之半。”
如此一来,除非能赶在行刑前攻下城池,否则难免牺牲。
可自古攻城,三两个月都算是快的,哪怕如闵煜攻下嶂城,是用了巧计又施以威望,算不得常规,那也用了三日。
三日过后,恐怕城中百姓早被屠戮殆尽了。
“前些日子,我令人在暗地里给他们留了条逃生小道,散播流言催他们自径逃窜,意欲乱其阵脚。”
“可他们之中似乎推举了位话事人,手段极其利落狠辣,硬是整治了逃兵风气,誓死反抗。”
闵煜叹息:“世族有这等狠角色,先前却不显山露水,非要穷途末路了,才亮出毒牙。”
“穷途末路?”戚言忽地笑道,“倒也未必。倘若设身处地,溃退之日,我必携家带口逃往邻国,绝无留在襄国城池,坐等大军围攻的道理。”
“这些人不像是想要活命,倒像是专程留下来为世子添堵的。”
闵煜一想,觉得有道理。
“可这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另有所图?”
都到了这般田地,还会为了什么拼上全副身家性命,负隅顽抗?
思来想去也毫无头绪,便只好回过头来,继续着眼攻城之事。
目光一落到地图上,更头疼了。
这几日一直在排演沙盘,时至今日也没什么进展,地图都快看花了眼。
他揉着额角问戚言:“戚姑娘可有头绪?”
戚言:“我不善兵法,至多是为你查查世族底细,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华族长?”闵煜面带希冀。
虎背熊腰、魁梧奇伟、一看就能征善战的华氏族长连连后退:“世子莫看我,我一介粗人,冲锋陷阵大可,世子且管指示,若论战法,我却一窍不通了。”
闵煜叹气,可惜,孟岂将军的失忆之症尚未痊愈……
正想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过去。
却见孟将军正拉着他那位救命恩人说小话。
“秋娘,我听不懂……”
“别问我,我也听不懂。”时秋不耐烦地扯回自己的衣袖。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能从这个口子打进去,然后往那个方向攻过去,我觉得敌方兵力肯定集中在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只要从薄弱地方打进去,他们肯定反应不过来……”
“我怎么知道,说了我不懂!”
“哦……可能我想错了吧。”
毕竟他也不懂。
孟岂被凶了一声,弱弱地闭嘴了。
抬头却见在场除了时秋的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尤其那位风度翩翩,一看就特别厉害,所有人马首是瞻的襄世子眼睛亮得出奇,盯得他心底发寒。
孟岂自打睁眼以来,就记得和秋娘一起在山间耕种,下山卖菜的事,哪里见过这阵仗。
一下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都要开口赔罪了。
却听到那位很厉害的世子当即下了军令。
“此战便请孟将军领兵出征,务必拿下城池。”
孟岂很懵。
啊?我?
可我什么都不懂啊。